打开灯,他们安顿姑妈睡下。卢强去厨房做饭,竹英回到客厅里,在放电话的小桌抽屉里翻出电话本,翻了几页,其中一页用铅笔写着“阳阳”,后面有一组带区号的电话号码,应该就是表姐的电话了。
她每拨一个号就像心被按了一下,沉沉的,短暂的等待,忽然,电话那头传来呼噜噜的声音,恶意地对着话筒吹气,令人无法忍受的摔打声。
“喂——喂——”竹英的心呯呯跳,焦躁不安,努力判断电话那头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突然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竹英一怔,又把那个电话号码拿到眼前端详着,怀疑自己是否拨错了电话。
突然,一个成熟、冷静的女性声音轻轻传来:“喂?”
“喂,我……我找向阳。”
“我是。”
“啊,表姐,太好了!”
“嗯?”
“我是竹英啊!”
“竹英?哦,你……”
“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姑妈病了。”
“……严重吗?”
“痴呆吧,生活不能自理。”
“宝贝乖,不要动,妈妈打电话。”
“什么?”
“哦,是你的小侄子,一岁半,你还没见过呢。”
“啊,是了,刚才是他接电话吧。”
“他还不太会说话。我妈她……”
“你别着急,这里有我照顾呢。”
“辛苦你了,竹英。唉,她也是报应……”
“为什么这么说呢?”
“竹英,你过得好吗?”
“表姐,你能说说我妈妈吗?这对我很重要!”
“你妈妈?怎么……”
“表姐,我已经知道妈妈是受爸爸和伯伯折磨死的,我想了解妈妈更多的情况,你就告诉我吧。”
“竹英啊,表姐现在也作母亲了,完全能理解你的心情,也很同情你妈妈。表姐长年在外飘泊,很少回家,其实我心里一直不能原谅妈妈和舅舅们所犯下的罪恶……表姐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那段罪恶的历史不应该被尘封,妈妈死不瞑目。如果我到死也不知道妈妈是谁,也会死不瞑目。”
“你把孩子抱走吧……”
“你说什么?”
“哦,我叫你姐夫把你侄子抱走,抢我电话呢。”
“哈。”
“……嗯,好吧。那时候表姐还小,记得不是太清楚。当年你妈妈是从湖北到溪南来的打工妹,土家族人,叫.春巴涅。”
“春,巴,涅……”
“对,她向我妈打听缫丝厂的地址,我妈在东门摆水果摊。差不多两个月后吧,她又经过我妈的水果摊,我妈就招呼她过来坐,谈话中才知道她在缫丝厂经常受厂长的调戏,一天晚上厂长强.奸未遂,后半夜车间失火,就怀疑是她放的火,开除了她,结不到工资,还要追究她的刑事责任,她逃了出来,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是我妈妈放的火吗?”
“谁知道呢?那时候我爸才死不久,两个舅舅过来帮忙,住着还没走,我妈想到两个弟弟三十多岁还没娶媳妇,心里就起了歹念,看着面前的春巴涅不正是送上门的弟媳妇吗?我妈思想一直很封建,不然我爸也不会死——这个我不愿跟你讲……”
“你就说我妈妈吧。”
“我妈就把春巴涅领回了家,告诉两个弟弟说是从拐子那里花了一万元给他们买的媳妇,要他们把她看住,别跑了。他们商量着就在我家房间里挖了个大坑,盖成地下室,把春巴涅关在里面——”
“那时你家在什么地方啊?”
“四门槽啊,现在拆迁了,建成商业街,我妈水果店不还在那里吗。”
“锦屋街,第二人民医院?”
“对对对。”
“还记得你家在哪片位置吗?”
“应该……应该就在第二人民医院那一块吧。”
“啊,原来这样!”
“……你妈妈还埋在那里呢,唉!真是惨。我不喜欢两个舅舅,他们蠢得跟野兽一样,吃了我的猫,两个人共一个媳妇,欺负女人。每天晚上我都被惨叫声,哭泣声,诅咒声惊醒。我最害怕的是你妈妈唱歌——”
“唱歌?”
“对,那歌唱起来像咒语,令人浑身发毛。后来我知道,她爸爸是村里的”梯玛”,就是土家族从事祭神驱鬼巫术的土老司,她唱的就是梯玛歌。”
“唱这种歌有什么用?”
“是土家族的一种原始信仰,就像有人受苦受难会向上帝祈祷一样,她唱梯玛歌可能是求得神灵保佑吧。”
“真是很古怪啊……”
“……还有一件怪事我怎么也忘不了。那时候我五岁多一点,还不完全知道家里所发生的事,他们对我说舅母疯了,打了人要关起来,不许我告诉任何人。有时候家里只剩下我和关在地下的舅母,我就从井盖的石缝向里偷看,舅舅不给她衣服穿,赤条条、白生生地躺在黑洞里,那天中午我看了一眼就吓傻了,连续好几天生病、发高烧——”
“你看到什么了呀?”
“我看到你妈妈变成一只白老虎!”
“这怎么可能!”
“一开始我也以为是小孩子看花了眼,直到现在,我住在成都同事也有土家族人,原来他们还信仰”白虎图腾”。我这些天一直耿耿于怀,没想到你就打电话来了。我妈六十还不到,好端端的怎么就痴呆了呢,她这不是报应又是什么!竹英啊,你恨姑妈,怨姑妈都成,好歹帮表姐照顾几天,我这里一安排好就回去——”
“表姐,那都是上辈人愚昧无知所造成的罪孽,恨也好,怨也好,于事无补。我们不会再重蹈覆辙,只能做我们应该做的事。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姑妈的。”
“……表姐感谢你,那我挂了。”
“表姐保重,再见!”
“吃饭啰!”卢强早已做好饭了,听见竹英那里摞下电话,就唱诺一般把菜端上来。能给竹英做饭真是无上的幸福,他甚至忘却了事态的严峻,满脸不合时宜的快乐。
在橱房做饭时,虽然有些调料、用具一时找不到,他也不问竹英,再说竹英在客厅里打电话。他要靠自己全新的适宜,心里一片明媚,兴致勃勃地熟悉这个家,熟悉和竹英有关的一切。
命运美丽的馈赠,令他激动不已。
但是他的努力没有使气氛轻松活泼起来,竹英脸色凝重,若有所思,十分客气。卢强的手脚一时怎么摆放都不是,心奇怪地扭了一下。
好在竹英这时用信任和征求的眼光看着他,说:“吃完饭陪我去医院吧?”
“好咧!” 16女孩
第二人民医院占地48亩,总建筑面积约6万平方米,这么大的地方如何确定一具尸骨埋葬的具体位置?如果在某幢建筑物下,那么当年打地基早就破坏或挖掘了出来。二院新建大楼竣工才两年多时间,找到当初的建筑公司打听一下,对两年前施工过程中一些特别的事情应该还记忆犹新吧?
难题就在于当初建筑公司发现了尸骨是如何处理的?普普通通的遗骸,是另找一处掩埋了还是混杂在土堆中出售或者倾倒了?如果当初没有发现遗骸,那么是否还埋藏在某个建筑物下?又如何说服别人挖掘出来呢?
这是竹英所思考的问题,不过,终于知道了妈妈埋葬之地对于她已经很安慰了。竹英举头看着夜幕中粉白的医院大楼,那些被日光灯分割的窗户并没有因为每天发生的生老病死而显得凄怆。竹英不禁想到半年来她在这里上班,上上下下、进进出出并不知道妈妈的亡灵就在自己的脚底下。
可以肯定的是,产妇陈金环是来到医院后才触碰到了妈妈的怨气。她究竟做了些什么?她都去了医院里哪些角落?为什么只有她陈金环接收到了咒怨,而别的孕妇却没有?
竹英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并没有进大楼的意思,这让卢强很奇怪。
“不进去吗?”他问。
“不。”
“你好像在找什么?”
“我妈妈就埋葬在这里某个地方。”
“啊!这里?”
“我姑妈原先住的房子就在这块土地上,我妈妈就死在她的地下室里,我爸爸和伯伯就把地下室连同她一起填埋了。”
“我们今晚要找到吗?”
“我一想到我妈妈还孤伶伶地埋葬在这里心里就堵得慌,这样盲目地找是找不到的,就算是来凭吊吧。陪我去医院后面看看吧。”
他们从急诊部的边侧翻过一个矮墙头来到医院后面一片荒草地。野草有总半人高,在医院大楼灯光的投影下白茫茫的,夏虫热烈地鸣叫,一只野猫在草丛里发出呋呋的生气声,竹英知道这只野猫一定受到了惊吓。
草丛里到处是从大楼里扔下的垃圾,饭盒、绷带、衣服、枕头、注射器、血浆袋,玩具熊,可能还有死婴,因为他们嗅到一股腐臭味,还有苍蝇盘旋的嗡嗡声。
竹英抬头凝望着五楼一扇幽暗的窗户,那是麦主任的办公室。今晚他没有加班,那他现在在哪里呢?她知道麦主任自从妻子和女儿死了之后是无法把自己关在家里的。他这些天是怎么度过的?夜晚他都睡在哪张床上才不会从凄惨的梦境中醒来?
卢强也跟着她向楼上张望,五楼的一个窗口有个小孩正生涩地大声读书:“天,那么高,那么蓝。蓝蓝的天上飘着几朵白云……”。七楼的窗口有个父亲发出模糊的声音哄着襁褓中哭闹孩子。三楼不知那个窗户里传来紧迫的、悲惨的喊声:“妈——妈——!”一楼电梯门当啷啷地响,楼梯上有两个护士叽叽咕咕说话,慢腾腾地下楼,脚步叭嗒叭嗒的响。
他们沿墙根往前走,泥土有些湿润,竹英知道医院负一楼就是太平间,妈妈的遗骸应该不在整栋大楼下。
那些野草似乎在阻止他们前进,他们能感觉到脚底下的韧劲,踩到日光灯管的玻璃片发出沉闷的破碎声。
突然,一声轻轻地啜泣使他们止住了脚步,竹英热血一涌,难道?妈妈?怎么可能?卢强脊梁骨上都冒凉气,他攒住竹英冰凉的手,循声朝前看,一蓬篙草在一道强光照射下像是透明的火焰。
整幢大楼灯火通明,每个房间都是琐碎的倦怠,在昆虫齐声合唱中,他们的恐怖格外清晰。
像一个油污的齿轮碾过他们的心,在他们相临的配电室里忽然传出歌声:
“我的情人我的心我的梦我的灵魂给一个人……”
竹英和卢强浑身上下一个通透的激灵,木然地转过头,看到亮通通的窗内电工小王把写字板啪地扔在桌上,在控制柜前象水蛇一样边唱边扭,虽然滑稽可笑,但是竹英和卢强却是满心满眼的恼怒。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哭声发出的地方靠拢,能听见对方喉咙里咽口水的声音。时断时续的幽咽在暗夜里是一条条触须,将他们围绕。眼光落下来,在白铁皮排水管下赫然蹲着一个穿条形病号服的人影。
人影长发披肩面对着墙壁,并没有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吃惊,依然抱着排水管哭泣。
“谁!?”竹英干巴巴地问道,她已猜到有些病人因为伤病而悲观绝望,会躲到某个角落里发泄他们的情绪。
“不用你们管!”女孩哽咽地说。
“有病配合治疗一定会康复的,不用太过悲伤,你在这里小心着凉了,家属发现你不在病房里会很着急的。”
“病房里的人才不愿意看见我呢!”
“为什么?”
“因为我的脸……”
“烧伤了?”
女孩忽然发出咯咯咯地怪笑,拿头猛撞排水管,整个排水管都传导着刺耳的喀嚓声。也许是一个石子或是松脱的锣母在水管里由上而下咕噜噜地滚落下来,片刻每个人的心都成了细碎的追索,期待着那最后安稳的坠落,然而却令人失望地、魔幻般地卡住那个活泼的回音。
女孩又持续她疯狂的撞击,卢强连忙走上前试图阻止她,女孩冷不丁地转身站起来。
“噢啊——”卢强痛苦地呻吟着跌倒在草丛中,心里准备的是一副破烂的、粉色或是焦黑的烧毁面容。然而女孩愤怒的转身,依然是一头漆黑的长发,见不到半点脸孔。
那只未露面、静默良久的野猫突然像是被人踩到尾巴凄厉地大叫,呼哧一声逃蹿了,尖利的爪子踏过砖块发出绝望的抓挠声。
竹英也是倒吸一口凉气,像有一根隐形的绳子吊住了她,脚下轻飘飘的,又不至于摔倒,每呼吸一口内脏都会隐隐地疼。
“他曾经说我有一张最美丽的脸,怎么舍得用硫酸泼我……”女孩的声音从头发里冷冷地传来,像是询问又像是自问,那一幕黑发朝向躺在地上的卢强又抵在竹英的脸上,散发着伤口和药水混合的焦臭味。
想象中那张皱巴、破皮、扭曲的脸上还保留着一双晶亮的眼睛,从发缝中注视着他们,因为竹英和卢强都感到了寒气逼人。
女孩落寞的身影走远了,她扰动的那片草丛在灯光里飞出无数的粉蛾。
竹英缓过神来,恍恍惚惚不知道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她伸手拉起卢强,内疚地说:“都怪我,走吧……”
17麦主任
竹英和卢强刚走出医院大门,一辆出租车在他们面前优美地划了一道弧线,停下来。稍迟,后门打开,一个穿军绿长衫的女人跳下来,后面跟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摇着手迫不及待地从车里钻出来,冲到花坛边呕吐起来,秽物稀里哗啦的声响,而后是刺鼻的酒臭味。
卢强掩着鼻子嫌恶地避开,却惊讶地目视着竹英朝男人走了过去。
女人付了车费,刚要跑来照顾男人忽然又站住了,她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体贴地扶住麦主任,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
“金小姐……不好意思,我自己进去好了……谢——”
麦主任用食指拱起眼镜架揉着眼睛,抬起身,怔了片刻,疑惑地扭头看到料理店老板娘金小姐正不知所措地站在远处。他咂巴嘴吐了一口黏液,冷酷无情地把竹英那只手拂开,那粗鲁的力量使竹英全身一抖,卢强气愤地走过来。
麦主任重心不稳,摇摇晃晃,迟钝而滑稽地转着脖子,眼光从每个面孔上掠过,努力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越过竹英的肩膀看到卢强清秀的、生气的脸,眼睛里因为爱而不顾一切,那正是一只公鸡看到另一只公鸡的神情。
他渐渐明白了,奇怪地点着头,又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妒忌,真是奇怪,他还妒忌,一点点难受。他把呼吸放缓了下来,语重心长地说:”小伙子,你不想让家人遭到什么不测吧?”
“你想说什么!”竹英惊谔地截断他。
“不管你是什么怪物,会巫术、会魔法、装神弄鬼,用卑鄙的手段杀死他们,你终究会受到应有的惩罚!”麦主任阴冷地小声说。
“我已经受到惩罚了……”
“什么惩罚?杀死自己的亲人吗?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与别人的不幸相抵偿吗?真是魔鬼的逻辑——”
“你发什么酒疯!”卢强把竹英挡在身后,只手一推,麦主任歪歪扭扭地倒退几步,就要坐下去,忽然被跑过来的金小姐从背后抱住。
竹英感觉卢强的声音中气不足,但是愤怒使他微微颤抖。麦主任愚蠢地扭过头终于看清是谁搭救了他,他机械地拍拍金小姐的手臂,竖着一根手指踉跄地又走过来。
“……白果乡沈家村一农户发生火灾,林富堂和林富友兄弟两人都被烧死了……我要是记得不错的话,你家就是沈家村的吧?白果乡派出所去了只作为简单事故处理……巧了,我有个同学在白果乡派出所,给我发来照片……我觉得有问题,其中一具骸骨非常凌乱,头骨竟然在一个干锅里……其它的四肢骨骼并不是从关节处自然烧断,而是有明显的利器斩断的痕迹……就是说这个人在发生火灾前就死了……林富友是你爸爸吧?林富堂是你伯伯,我打听过了,火灾前不久你回过家而后又匆匆离开……”
“不错,我爸爸和伯伯都死了,可是跟我没关系,他们罪有应得!”
“我看你还是跟警察解释比较好,你也会罪有应得的。”
“麦主任,我已经跟你提到过,我妈妈生前遭受非人的对待,遗恨形成了邪恶力量——虽然无法令人相信——妈妈是少数民族人,从小生活圈子可能原始、简单、狭小,形成她单纯又孤癖的性格,受父亲影响她还可能具有通灵的超能力。当她来到向往的大城市,受到的却是嫉妒、欺骗、凌辱、陷害、关押、虐待,最后痛苦而死,所以她憎恨这个世界,憎恨所有的人。一旦有人触动了她的怨气就会浮现于世,鬼魂就会向仇人索命,而她的诅咒如同病毒一样传播。麦主任,请给我一点时间,找到我妈妈的遗骸,安抚亡灵,平息咒怨,阻止杀人……”
“我真受不了你神神叨叨的,我看你就是被鬼魂附身了——”
“嘭!”一拳头砸在他的脸颊上,后半句话变成气流和胃汁啐了出去,眼镜滑脱到鼻尖上居然没掉下来,他弯着腰异常平静地戴上眼镜,甚至看看热闹的锦屋街以确定眼镜受到震动而未改变度数。用手使劲擦着嘴角,遵循动作电影的逻辑借着灯光看看有没有流血。
卢强扑过去的时候,麦主任已做好了准备,架住了对方的手臂,像跳双人舞似的转了几圈,一起摔倒,在地上滚起来。
金小姐一开始以为他们是同事之间的矛盾,后来又像是和病人家属之间的牵扯,直到动起手来才知道事情严重,手忙脚乱、结结巴巴不知道如何劝解,急忙掏出手机报警。
竹英走过去,轮到卢强翻起身掐住麦主任的脖子,竹英抓着他的双手怎么掰也不掰开,就叫:“卢强!卢强!卢强!”
卢强咬牙切齿,面色苍白,鼻孔撑得老大,呼呼喘气。竹英一声一声地叫醒他,他看到竹英尖利的目光,忽然松开了手。
竹英拽着他就往街上跑,一辆出租车滑行到他们面前,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出租车开到碧景园停下,卢强还绷着身板,胸口起伏不定。竹英把钥匙塞到他手里,推他下车,说:“你今晚在姑妈家睡,明天帮我查查承建二院的建筑公司,打听当年开工时有没有挖掘出尸骨?”
“你要干嘛?”
“我去好石村,找陈金环。”
“现在?太晚了!就是坐出租车去也要十二点左右才到,她会开门见你吗?况且也太危险了!”
“没时间了,麦主任一旦把他的意见交给警察,对我爸爸和伯伯死因展开调查的话,我马上就要被传讯,可能会失去自由。而那个常桂花一旦生下小孩就会死更多的人!”
“你说什么啊!”
“对不起,卢强,把你卷入了进来,我没法跟你解释清楚,你听我的吧!”
“那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时间紧迫,我们必须双管齐下,取得更多信息。”
“那……竹英,你对我真的很重要,千万别出事……”
“嗯……” 18陈金环
午夜,出租车悄然潜进好石村,它的怪状灯柱划破了小村深沉、哀伤的黑暗,连狗都噤了声。好石村出石材远近闻名所以才叫好石村,司机大哥以前开卡车常来这里拉石料,所以轻车熟路,一口气开到这里,路上不曾担搁。
现在出租车停在路边喘息,打开暗红的车内灯。整个小村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灰白的石头,他们就像着陆在一个幽暗、坚硬而冰冷的星球。
竹英提着奶粉之类的礼品僵硬地下了车,因为自己也说不清需要多长时间,司机大哥就不愿意在这里等,车子一驱动,大灯怒视前方,竹英不得不靠边站,等待出租车在面前冷漠地调头,轮胎和碎石发生龃龉,尾灯带着羞辱远离自己而去,竹英一下子感觉自己分外孤独。
午夜十二点,自己却在一个陌生的堆满大石头的村庄里,月亮悬浮在树冠上,把那些大石头镀上一层珍珠色的清辉。汪,有一只狗马马虎虎地叫了一声,远处隐隐约约还有一只黑白颠倒的公鸡打鸣,显得无精打采。
竹英为自己长久的迟疑感到窘迫,忽然又想到几天前发生在这个村里轰动性的死亡事件,似乎那种愁云惨雾依然在这里飘荡。她的勇气有一点点衰弱,忽然,从她背后死寂沉沉的屋中传来睡梦中不正常的快速度嘟噜声,就像隐藏在暗夜中不安宁的一声幽怨,她体内像是摔碎了一个玻璃缸,全是锋利的碎片。
陈金环。陈金环。我是来找陈金环的,必须问明白,她在医院里看到什么?做了什么?到过什么地方?卢强说罗家房子就在大路边,有几棵树,侧面的墙壁上是计划生育的宣传画。应该好找。
竹英往前走,手里的塑料袋发出干燥的声音,才感觉到两根手指被勒得火辣辣的。脚下皮鞋踏在碎石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这个村庄和翻过几重山自己家的那个小山村完全不一样。
在那边,一排房屋中间有一扇窗户孤单地亮着灯,竹英心里一冲动,以为就是陈金环家了,家里若有襁褓中的婴儿一般都会彻夜亮一盏灯的。
可是卢强明白地说房子在路边,门口有几棵树的。竹英再看一眼那斑驳的窗户,像纸牌一样,便推测那可能是几个精力旺盛的村民在打牌。啊,在这样的一个荒诞的夜晚,他们有多么可亲可爱啊!
忽然,竹英看见前面墙壁上有两个人影,一男一女,环抱着,女人仰头期待,男人俯视着,就像电影里那些情侣拥吻前的剪影,温柔的注视和吸引。竹英想到可能是旁边的山丘上有失眠男女在那儿幽会,乡村爱情,月光将他们投影在墙壁上。
山丘上是菜地,用白石片镶起一道边,几棵大树枝叶模糊了山顶上的风光。那墙上的投影一动不动,竹英轻轻地向前走几步,墙上又现出一条标语:少生优育,利国利民。竹英方才明白这是一幅计划生育的宣传画,只不过那男女亲妮模样太艺术、太煽情。
难道这就是陈金环的家?门口是石头粉碎后成堆的沙子,一条沉寂、醒目、庄严的小径,成为小型卡车经常出没的污涂地。果然窗口还亮着灯,四下里静悄悄的。
一幢清冷、萧条、单调的惨状平房,新粉刷过,玻璃上还有一个褪色的喜字,门上贴着鲜明的字符,宣告这家曾不久举办过闹哄哄的丧事,只能是村里人出面办理的。
有好几分钟,竹英在窗下一动不动,脆弱不堪,数着自己越来越急速的脉搏。突然从窗内传来婴儿呀呀呀黯然的哭声,尾随在后面的是一串沉闷、疲倦、哄孩子的嘟囔声。
竹英像是从梦境当中摆脱出来,敲门,拍打门上的铁环,咣当咣当的声音在周身震响,没人来。再拍,还是没人来。这艰难的重复要持续多久?忽然从门缝里飘出一声颤抖:“谁?”
“我……”竹英吃惊地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我是第二人民医院的护士,林竹英,来……看望你。”
门闩像是复杂的机关,呜呜地一通响,接着,门拉开了。
头上系着红绸布,红毛衣,还披着一个灰色的羽绒服,散发着油煎味、闷热的乳臭味。
“我认识你……”带着心慌,凝滞了片刻,嘶哑地说道。
“进来吧。”她给梦游的不速之客让开一条昏暗的小道,竹英确信自己踢到一个塑料玩具,稀里哗啦的把光灿灿的礼品放在一张干朽的木桌上。尚在做月子、不能见风的陈金环关了门,站在屋子的中央提了提花棉裤。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
女人用中指挠挠凌乱的头发,等待着客人继续道明她的来意。
“你的事我听说了,我相信小孩是健康的,只是有些事件我们要把它弄明白……”竹英不清楚这么说是否妥当。
“到房间坐吧。”女人用平声调说。
那是一间惨淡的房间,打着瞌睡的台灯,崭新的被褥铺在床上,桌上一片狼藉,有碗、白铁锅、汤勺,凝住了的红豆粥,漂着杏黄油腥的汤迹,无味的姜片。地上洒落成堆的鸡蛋皮。
竹英径直走向灯光下的床铺,伤感地俯身注视着那熟睡的小人,情不自禁地抬起了手。
“喂——!”女人在身后激动地喊道。
竹英迷惘地回过头,又梦幻一般抚摸了那粉色的婴儿。她知道对于自己已没有危险了,还有一点也证实了,幻觉只能作用一次。多么简单、多么索然,多么怜惜。
女人含着泪花给她倒了一杯隔夜的开水,自己又钻回里那个窝里。竹英在床边坐下来。
忽然她憎恶起自己从未见过面、鬼魂又无处不在的妈妈。毫无意义,恶性循环,妈妈的悲剧没理由地降落在面前的这位母亲身上,降落在自己的身上。深沉的轮回,绝望的悲哀。
“大姐,我这么晚来是想调查一件事,相信我,这件事能够解除围绕在宝宝身上的诅咒……”
“诅咒?”女人觉得这个词既新鲜又恐怖。
“对啊,就像鬼魂上身。”竹英甩了一下头,这样的对话真是荒唐。
“唉……”女人脸色异常地阴沉。
“你到我们医院的那天发生过什么非同寻常的事吗?”
“寻常?”女人低头思索,“有,其实我的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那天下小雨,我原不打算去的,因为怀孕八个多月我们还不知道是男是女,我男人迫不及待了,劝我去照B超,可没想到照B超的过程中就出现宫缩、现血、阵痛和破水,我男人急忙把我送进你们妇产科了,谁能想到啊……”
“哦,那天我当班,是你,你男人急得都快哭了。”
“呜——”突如其来的,女人连忙抽出枕巾咬在嘴里止住悲痛,生怕吵醒婴儿。竹英握住那只手,滚烫的泪水滴在她手背上,不知道说什么好。可能是电压不稳,台灯忽然十分明亮,让人心里掠过恐慌,生怕它就此爆炸了,而后又微弱了。
“你……在医院里还去过什么地方,做过什么吗?”平息之后,竹英小心地问道。
“我在大厅的椅子坐了一会儿,我男人去办手续,然后就进了B超室,接着就进产房了。”
“大厅的椅子?”
可能吗?那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坐过,虽然它接近地面,但是怨气不会偏巧侵入她的体内吧?何况地下是太平间,妈妈的尸骨会存在那里吗?
B超。想想B超,有问题吗?出了故障?为什么一照B超她就出乎意外的分娩?我妈妈的鬼魂潜伏在B超里?变成一道超声波?怎么办?拆开它?
还有什么要问的?已经够了。不应该这么晚还打扰一个虚弱的、悲伤的、困倦的,做月子中的新妈妈。
陈金环安排她睡在她公婆的房间,死人的房间,她家每个房间都死了人。老年人的鬼魂相对安宁,那就睡在这里吧。怕吗?来不及想。
竹英度过一个清醒、痛苦难耐、漫长的夜晚,当然还有床下细碎的、时断时续的啃噬声——老鼠吃鸡蛋皮?可是,她一直觉得是自己的心在破碎…… 19小王
竹英在回城的路上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的语气平静中带着严肃,简单有礼地交谈几句,然后旁敲侧击试图让竹英说出她在什么地方?凭直觉竹英猜到对方是警察,可能因为爸爸和伯伯的死而传讯她。现在不行,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完成,于是,她说自己在某某大街上立马就关机了。
为此她有些惴惴不安。事不宜迟,她必须尽快找到妈妈的死亡地点。她用共用电话联系卢强在一家小旅馆里见面。卢强感觉到事态严重,他很懊恼没有带回令人欣慰的消息。
“德玉四建”建筑公司一位负责人告诉他,原来四门槽那一带解放前是溪南河冲积而成的滩地,最先是流浪的放蜂人在那里定居,才逐渐形成了住宅区。后来纳入城市规划,全部拆迁,建起现在的锦屋街,别说第二人民医院,就是整个锦屋街破土建设时都没有挖掘出任何古代或现代墓葬。
竹英的妈妈死时谈不上是墓葬,但是有一个体积不小、制作严实的木箱入殓,虽然过了十几年应该还没有完全腐烂,如果在建筑用地范围内是很容易挖掘并发现的。
卢强的消息对竹英反而是一种释然,如若当年建筑队发现了尸骨,他们是如何处理的,很可能又是一番头疼的寻找。
现在,竹英更加相信妈妈简陋的棺椁草草下葬,依然掩埋在医院那片土层之下,只有这样才会跟陈金环的行动轨迹形成交集点。通过昨晚与陈金环的对话,基本上可以把重点放在大厅里的那把椅子和B超室的仪器上。
不过,大厅里的那把椅子可以预先排除,那把椅子是可移动的木条椅,漆成白色,地面之下是太平间,而当初妈妈被填埋的地下室不足两人高,不可能还在太平间之下了。还有,木条椅是绝缘体,虽然那天下着小雨,还是难以想象咒怨会附着在椅子上。
灵魂看不见摸不着,把它理解为带电粒子或是携带信息的粒子,在心理上是可以接受的。那么鬼魂、怨灵或某些超自然力量就是一些强烈的带电粒子或携带信息的粒子,强烈到我们能够感觉它,看见它,甚至强烈到能够威胁我们的生命。
“强烈”一词在物理学上可以解释为振动,如果每秒振动2万-10亿次,人耳听不到的声波称为超声波。所以鬼魂、怨灵或某些超自然力量极有可能就是一段流动的超声波。
B型超声检查,俗称“B超”,就是利用超声波的物理特性进行诊断的一种影像仪器。而B超也在陈金环当天行动轨迹的交集点上,并且在照B超的过程中发生了意外的紧急分娩。
所以,妈妈的咒怨潜伏在B超仪里可能性极大。二院B超室在三楼靠中间的位置,是一台老仪器,新楼竣工后原设备直接转移过来,由医院里的维修工孔师傅安装的,他还负责医院里医疗仪器的简单维修。
难道B超在搬运过程中经过了妈妈埋葬的地点?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就不是孕妇陈金环接收到,而是两年前第一个在新大楼里接受B超检查的孕妇接收到了。
由于时间紧迫,竹英和卢强最快捷的方法就是倒推式分析寻找,那天陈金环最后到的地方是产房,而竹英当时在产房,产床、工具事先她都检查、整理过,这是她的工作,没有任何问题。再向后推就是B超室,通过陈金环的叙述,在B超室里突发意外,预产期原本还有一个多月,之前也没有任何迹象,却迫不及待地生下早产儿。
他们也可以把范围划得更小,锁定在陈金环去医院的那天,四月二十二号。地点,B超室。剩下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只要找B超室的负责人仇阿姨或维修工孔师傅询问当天B超仪有没有出现异常或故障,就能分析出一些蛛丝马迹。
行动前竹英又一想,如果找仇阿姨毕竟不是同一科室的人,自己只是个实习生,突然涉及她工作上的问题,她可能会有所犹豫和保留。而孔师傅前不久才退休,如今是徒弟电工小王接他的班。孔师傅是没有顾虑的,一定会如实相告。
况且,竹英现在被警察盯上了,医院是去不成了,就是没有警察被麦主任看到同样对自己不利。
登门拜访孔师傅相对方便和安全一些。
这时,卢强不以为然地说:“孔师傅前不久才退休,那么这近期一些维修任务肯定是交给小王处理的。”
“嗯,对的,我经常看见小王背着工具包乘电梯。小王本职工作是电工,然后拜了孔师傅学维修,一定跟我一样有个实习期。”
“再说,假如那天B超真的出现了异常情况,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师傅会觉得很平常,而没有留下什么印象。若是我们的话题转向灵异,可能只会受到他老人家的嘲笑。”
“就找小王吧,都是年轻人好说话。”
“我这就去医院,你在这里等我消息。”
“你认识他吗?”
“不就是昨晚一曲”我的情人”差点吓破我们胆的那位歌手吗?”
房间里的气氛沉闷而压抑,卢强试图缓和彼此的情绪,可是,竹英的眼神里依然是一抹忧郁,默默地点了点头。
竹英在房间里难耐地消磨了几个钟头,电视里的热闹显得十分虚假,关键的时候它一点都不安慰人。桌上托盘里有两小袋茶叶包,她撕开一袋,全是暗绿色的粉沫,在手心里很干燥,植物的骨灰,她禁不住伸出舌头粘一点在嘴里品尝,很苦。
突然的敲门声,使她浑身一颤,”骨灰”撒在洁白的被子上,她牵起被子抖一抖,轻轻走到门边,脚在拖鞋里又感觉到了那些粉沫。确认是卢强,开门让他进来。
“没想到小王那个人很健谈,可是总也说不到点子上。”卢强一屁股坐在床上,有点泄气。
“他都说了些什么啊?”竹英把另外一袋茶包放进杯子里,为他倒上开水。
“他说医院内的电子医疗设备一般不会有太大的故障,不然也轮不到他来修,一些小毛病都是医务人员缺乏常识造成的。比喻他多次强调在诊疗室、化验室内禁止使用移动电话,以免设备受干扰,可是就是没人把他的话当真。然后就说二院的医务人员素质如何如何差,他真替前来就诊的病人提心吊胆。”
“你没问他四月二十二号B超仪有没有出故障啊?”
“问了,没有。他那天和孔师傅在三楼安装核磁共振器。”
“嗯,那是新买的一台。那……就是说那天小王没进过B超室啰?”
“进过,还挨了孔师傅的骂,所以他记得很清楚。”
“哦,为什么呀?”
“那天早上隔壁B超室的仇阿姨说B超仪有静电,孔师傅就让小王过去接地线,他把一根线连接在B超仪支座上,另一端穿过空调连接管的墙洞栓在窗外白铁皮排水管上。他家的配电箱接地线就是栓在自来水管上的。吃过午饭孔师傅去看了一眼,回来很严厉地批评他那种接法是不安全的,仓库里有铜制接地线,孔师傅亲自去安装的——后来小王就把话题扯到各科的护士身上了。”
“接地线……”
“是啊,小王说他三证齐全,电工干了四五年,一直以为接地线是最简单的。”
突然,竹英一巴掌拍在桌上,激动地说:“我知道了!”
卢强正伸手把茶包留在杯外的小绳提起来,茶汁滴在他浅灰色休闲裤上,几个黑点,他没见过竹英有如此大的反应,因为激动而嘴唇颤抖,试探性地问:“知道什么呀?”
“昨晚那个女孩,男友用硫酸泼了她的脸,躲在医院后面墙根下哭,她蹲的那个地方,下面就埋着我妈妈!”
“你怎么知道……”
“你想想,那地方有根什么?”
“有……排水管?”
“对——我这么跟你说吧——那天我们为陈金环接生耽误了吃午饭,她是11点半左右进产房,11点20几分在照B超,这个时间小王已经给B超仪接好了地线,午饭后孔师傅才拆除的——我再说排水管,排水管紧贴墙体,其实小王把地线接在排水管上是完全能够消除静电的,孔师傅考虑到雷电情况下会很危险是有道理的——我再说天气,那天一直下小雨,屋顶积
——我再说天气,那天一直下小雨,屋顶积了不少水,排水管要排大量的水,就是说因为水排水管与地面有了衔接,假如有电流的话,排水管与地面形成导体——你明白了吧?”
“你妈妈的咒怨因为潮湿而旺盛,像电一样向上流窜,通过水柱,通过白铁皮排水管,通过地接线进入了B超仪……”
“或者它就是一段超声波,通过B超探头晶片阵元发射进母体,积聚在胎盘和胎儿身上,强烈地催促分娩。”
“在小王接好地线和孔师傅拆掉不合理地线这个时间段,恰巧只有陈金环一个孕妇照了B超?”
“不错。”
“我完全明白了,我们要怎么办?”
“买两把铁锨,一只镐,今晚就行动 20妈妈
离小旅馆不远有一家“山寨私家菜馆”,墙壁漆成黄色和橙色,朽木门窗上种着开满小花的植物,藤萝攀爬在窗槅上,大红色的沙发软软的,音乐轻轻的,连服务员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
在这里所有节凑似乎都慢了下来,时间似乎沉淀了下来。好像没有什么紧迫又危险的事情要发生,好像没有什么痛苦和悲哀,好像没有什么死亡。
这里全是生的乐趣,休闲、美食、温情、柔和、爱和光。
竹英第一次细致地看着面前的阳光男孩,个子高挑,略显清瘦,头发有些卷,光洁的额头,眉毛淡褐色,又厚又直,一双单眼皮小眼睛,有一点冒失,有一点害羞;唯有鼻子是男性的,刚毅的;嘴唇鲜红饱满,就像在成熟的果实上用刀片轻轻划开,渐渐暴露出果肉。
卢强在竹英迷离的注视下神色闪避,接着又直率、多情地回敬那双美丽的眼睛,嘴巴嚼着嚼着就停止了,有那么几秒种,竹英妥协了,笑一下,托着下巴忽然变幻手形,指着桌上那些菜,说:“你怎么知道我爱吃香芹、蒜苔、韭菜?”
“这个嘛,每次在学校食堂吃饭,我都会挑一个能观察你的位置,我发现你对葱、姜、蒜这些刺激性的蔬菜都不避讳。”
“啊,看人家吃饭多不好意!我怎么不知道呀?”
“你很少抬头,走路也从不回头。你好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别人说你古怪,但是我觉得你很神秘,深深地吸引了我,有时看你从操场上走过,我就像丢了魂似的,半晌才回过神来,身上就一惊。我以为你能感觉到背后总有一双深情的目光——那一次,记得吗?我去拣羽毛球,慢腾腾的,就是为了等你走近,突然把拍子递给你,说,”给你打吧!”——你当时的表情就像沉睡千年之后猛然惊醒,太令我震撼了,心里像扬起一片沙子,倒处都蒙了一层似的。”
竹英明明晃晃地笑着,又细又尖的嘴角那么弯上来,双颊像柔软的秘色瓷一样荡开两道笑纹,绷紧的嘴唇薄薄透亮,有一个令人心醉的唇尖,瞟一眼卢强,说:“有那么夸张吗?不过,你那句‘给你打吧!’真是响亮,在我耳里响了好几天呢……呃,这些叫什么菜名啊?”
“这个,紫苏怪味鱼,这个,翡翠腊肉,这个,芋头耠子炒香芹、野韭菜、酸菜煎鸡蛋;还有这个,如影随形……”
“如影随形?不就是蒜苔嘛,好奇怪的名字!”
“我问过服务员,这是土家族菜馆。”
“哦,没想到啊……”
卢强去了一趟卫生间,在盥洗池洗了手,抽张纸擦干净,在走廊里掏出手机面对墙壁给家里打电话,铃声响了一会儿,老妈接的电话,如果是老爸交谈就简单得多了。
“妈,我强子,明天或后天就回去了。同学遇到麻烦事,我得帮帮她。”
“你能帮得上就帮,帮不上也别逞能。你妹妹给你看着店,也没啥的,村里好多人得了流感,感冒药卖了不少,你回来再进点。你卢大叔非要输液,你妹妹不敢扎,我说等强子回来吧,你卢大叔说两个鼻孔不通气,睡觉怕憋死——”
“妈,你和爸也要注意身体,预防着点,家里开窗通风,没事多洗手,别往人多的地方凑热闹了。”
“乡里乡亲的,一点小病就不待见人,显得咱们多贵气似的……”
“好了,你叫小妹听电话!”
有些事卢强怎么也说服不了父母,一来二去自己难免焦躁。现在电话里传来家人的声音,他忽然觉得很怀念。但是自己语气不重点,老妈只会没完没了地唠叨下去。
“哥,偷偷见女朋友是不是?把个摊子丢给我,怎么谢我吧?”
“好,过了今晚,你要我怎么谢都成,说吧!”
“给我带肯德基!”
“就知道吃!对了,那些感冒药要是不知道价钱,就拆开来散给他们吃,不用收钱了。才放完长假你把心收一收用到学习上,别在我店里绣十字绣,那跟女红是两码事,多看看书——”
“哥,你怎么变得这么啰嗦,挂了,挂了,别忘了你的承诺。”
那头的电话挂断之后,卢强兀自对着话筒说:“不会……”
吃完了饭已是夜幕降临,他们回到小旅馆拿上铁锨、镐头、装尸骨的蛇皮袋,还有矿泉水,乘坐出租车直奔溪南河长长的河堤,从那里穿过一片防护林,走进荒草地,差不多一百米的距离就是第二人民医院的后墙。
拿着工具当然不能从医院的大门直接进去了,而且在这关键时刻竹英轻易不能暴露在众人面前。等该做的都做完了事情自然会有一个水落石出的。
这里就像是城市的背面,是另一番景象,声音变得模糊不清。宽阔的溪南河在月光下波光鳞鳞。河堤上有人骑着破自行车飞快地走过,挡泥罩咔啦咔啦的响。
他们进入昏睡、梦呓、斑驳的防护林,蓬松的沙地吞没了脚步声,一只默不作声的鸟,拍着翅膀低低地飞过。
然后,他们踏入荒草地,野草旺盛、柔舒、多汁,散发着微苦的气味。小虫撞击着他们的面孔,还有蜘蛛网,最担心的是蛇,所以拿着铁锨在前面开路。
医院大楼像一个巨大的电视墙,每个窗户都是一个画面。竹英和卢强避开灯光慢慢向前潜近,竹英却在搜寻那个窗户,那个窗口里有一排文件柜,麦主任穿着白大褂只露出半身侧影,他的眼镜偶尔反射着亮光。
卢强想,不会又有病人到这里来哭泣发泄情绪吧?其实他人已到达那根排水管旁了,回头见竹英还站在草丛里,便压低嗓门招呼她过去,他以为竹英是因为害怕而不敢靠近,但是为了拯救她的生命和别人的生命,他必须坚强,不能退缩。
他想起读小学时,村里修路曾挖开一座野坟,刨出来的骷髅就扔在路边上,放学后他们把骷髅当足球踢来踢去,一点也不害怕,反倒是长大了回想起来总是对那个无名死者过意不去。光亮足以让他看清碗上的手表,快八点了。
“你确定就是这里吗?”卢强看着走过来的竹英说。
“排水管下有涵洞,我们再往后一点位置开挖。”
“希望别挖到太平间掉进去……不会惊动医院里的人吧?”
“左边和右边的窗口离咱们远,又是一楼,人都是流动的,不会注意医院后面有的动静。”
“那现在要开始啰。”
“开始吧。”
卢强和竹英都戴上手套,他们先把那些野草拔掉,根茎在土里很不情愿地挣断声,有的根茎漆黑如浓密的头发,湿润的泥土被带了起来,沉甸甸地扔在旁边的草丛里。
卢强抡起镐头扎向地面,一下子没进去半截,让人心惊,拔起时又很吃力。看来这里的土质肥沃、细腻,没有石块,所以又改用铁锨,用脚把锨铁踩进土里,借着锨把杠杆的力量,铲起一大块土。
医院像是梦境中透明的蜂房,嗡嗡声发生在繁忙的内部,更远处,街道上的汽车声像岩浆一样流动,唯有救护车清晰、急促的鸣笛由远而近,一直到了“蜂房”某个入口处嘎然而止,接着是聚氨脂的小轮子在大理石地面上尖叫。
因为一片灯光所以没人留意到天上的月亮隐没于一片薄云当中,一阵疾风使野草颤抖了一下,夏虫也静默了片刻,竹英和卢强只听到自己的喘息声,还有泥块扔在草丛中的滚动声。
泥土的黏性越来越大,像磁铁一样不愿离开地面,铁锨铲过的痕迹光滑得泛亮,进度越来越慢了。
等挖到有半人深时,他们已是大汗淋漓,双臂又酸又胀,已经没力气把土挥出来。丢下铁锨爬出来休息,喝矿泉水。一看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两个人才刨开这么个小坑,心理不免有些焦急。
因为无法确定棺木是横向还是纵向,卢强决定让竹英休息,避免挖掘方向错误而徒劳无功,自己用镐头垂直往下挖,直到镐头碰到棺木,吃下这颗定心丸后,再研究向哪个方向扩展。
卢强跳进坑里用镐头地下锥,然后换竹英下来把泥土装里蛇皮袋里,他在上面提起蛇皮袋把泥土倒掉,再跳进坑里继续挖。这样轮换十多次,从坑里爬上爬下已经很困难了,镐头在坑里也无法施展。他们开始怀疑这一切的猜想是否是一个错误?他们寻找尸骨试图平息捉摸不定的咒怨是否是一种疯狂?
他们精疲力尽,双手起泡,浑身湿透,头发粘在前额上,衣服也蹭满了污泥不成样子。而且坑内有一股腐臭和阴冷的湿气令他们很不安,好像随时都有可能被活埋一样。
当卢强丢下镐头准备爬上来休息时,却听到沉闷的一声响,他迅速扒开泥土,一块平坦、腐朽的棺木露了出来。
“她在这里!在这里!在这里!”
卢强兴奋地喊道,发觉自己的声音好象在天空里回荡。竹英像是摔倒了,匍匐在上面,伴随一阵泥土的坠落,卢强无处躲藏,冰凉的泥块钻进汗湿的衣服里。他抬头看竹英,黑暗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卢强分辨出棺木与医院墙壁呈纵向安放,由于恢复了信心,浑身又充满了力量,开始向旁边扩展。现在快要接近午夜了,医院大楼已是一片安静,夏虫的鸣叫也变得稀落,反倒是他们一下一下挖掘的声音在空旷的草地上回响。
两人最后一次休息时,已经累得沉默无语,卢强把喝完的矿泉水瓶在手里捏得哗啦一响,两人听来像爆炸一般,浑身颤抖。
“你……在学校里暗恋过我吗?”突然的,小心的、温柔的。
“从一开始到现在,我始终暗恋你……”
“那时候你要是说出来,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爱像果实,酝酿足够久时自然会成熟,纵然不是你希望的那个人来采摘,同样也给别人甘甜。”
“如果还在青涩时就邀请别人品尝,就会坏了别人的胃口,也浪费了一个果实。”
“可有的果实专等一个人来采摘,等不到它就在树上烂掉,然后坠落了。”
“也许过不久,他心里又长出一棵小果树来……”
等这件事结束,完全结束,卢强会像成熟的果实一般裂开来,请求孤独干渴的旅人品尝他爱的甜美。
没有多长时间,整个棺盖已经显露出来,看不出是什么木材做的,腐烂程度比想象的要好。几乎找不到缝隙,卢强不得不用镐头砸开边角,原来木头里面还很干燥,镐头弹了起来。
终于,棺盖裂开了,咻地一声冒出一缕白烟,卢强呯地贴在坑壁上,心都快震碎了,呆了片刻,一股恶臭呛得他咳嗽起来。
“你没事吧?”竹英趴在坑沿上急促地说,头发从两侧垂下来。
“你往后站!别看,跟我说话就行了!”卢强异常愤怒,他觉得坑上面竹英的身影十分恐怖,第一次心里生起厌恶,但是又包含着一重关心,怕她被有毒的气体熏着。
看样子这个棺材密封性很好,有一股气体或是一种力量被困在里面,得到释放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只是难以忍受的恶臭久久不散。
镐头还插在裂缝里,卢强振作精神抓住镐柄准备将棺盖撬开,棺盖和棺体之间是用榫头对接的,在撬起的过程中发出刺耳的怪叫声。镐柄已经接触地面了,这是它所起杠杆作用最大的范围,好在棺盖已翘起一尺高,卢强便放弃镐头,用手抓住棺盖将它整个掀起。
棺盖沉重而又充满韧性,到最后几乎是自己猛地弹开了,于是,朦胧之中,卢强看到棺内有一具面目狰狞、四肢蜷曲的干尸,大张的嘴巴是一个黑洞。
一声痛苦的呜咽,卢强丢开棺盖,转身发了疯似的往坑壁上爬,但是一次次地滑了下来,四肢绵软无力,最后蜷缩在那里,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内侧流下来,流进坐在屁股下的球鞋里,他嗓子里发出几声似笑似哭的咕噜声便失去了知觉。
……恍恍惚惚中,他听到坑上传来哭声。
“……妈妈——妈妈——我终于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磨难,他们都欺负你,虐待你……我知道你恨……恨透了这个世界,但是我找到了你,我要送你回家,他们都受到了惩罚,你该安息了……我有小孩了,你应该欣慰,我不想肚子里的小孩成为你的诅咒……妈妈停止吧……我们回家……”
一道眩目的探照灯划过去,忽然又晃回来照着坑上面泪流满面,披头散发的竹英,她虚弱、纤瘦、粘满泥巴的身子在灯光中变得粉亮。 21韦主任
麦主任记不清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回家了,家里的一切让他触景伤情,无法忍受。一到下班后,他就把自己灌醉,随便找个旅馆昏睡到天亮,有时一整夜都在办公室里,看书看病例,实在困了就在沙发上胡乱睡一觉。
今天晚上他同样给自己找了许多事,他挨个去病房探望病人,同他们聊天。回到办公室把以前的病例翻了一遍,文件柜里那一排排的书籍,大部分都没有看过,成为摆设,自己都觉得惭愧,现在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完全这个任务了。
夜色渐渐地深了,病房和走廊里也安静了下来。医院里充溢着又腥又臭的闷热气味,可是又不能打开窗户呼吸新鲜空气,因为草丛中无数的小飞虫被灯光吸引正在玻璃外面等侯着。
麦主任给眼睛放松休息时,才把日光灯关闭,然后拉开窗,站在窗前啜着一杯速溶咖啡。就在这时,他听见医院后面传来沉闷的声响,他连忙戴上眼镜,探出身向下看,过了很久,他在黑暗中摸到电话,他确信有人顺着墙边挖了一个大坑,那两个身影他也很熟悉,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于是,他报了警。
麦主任带领警察突然出现时,探照灯正好照见嚎啕大哭的竹英。当探照灯射进坑内时,所有的人都惊呼着后退,虽然心里有所准备,但是眼前的一幕还是令他们毛骨悚然。漆黑、潮湿的坑内有个长方形的木箱,盖子掀在一旁,里面一具焦褐色的干尸,身上仅有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张牙舞爪,她的愤怒、恐惧与仇恨震撼人心,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从木箱中一跃而起,杀死她所见到的任何一个人。
当夜,警察带走了竹英和卢强,干尸留待明天法医联合二院的解剖专家一起进行研究鉴定。
麦主任回到办公室,纷乱的心情久久不能平息。所有的事情在他面前都变得清晰具体起来。当竹英还是个学生来到医院时,他们在电梯里相遇,这个长发披肩,苍白纤细的女孩静静地站在他面前,浑身散发着神秘气息,肌肤的光泽、胸罩带子在黑绸衫下的突痕,微微上翘浑圆的臀部,他的目光受到强烈的吸引,内心涌起一阵奇怪的兴奋感,浑身上下有种活力的暖流在奔突,让脑袋的温度升高了。
接下来,他一直感到发烧和头痛,就像得了流感一样。他无法安静下来,魂不守舍,电梯里的一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无缘无故地在各个楼层里寻找,直到他在院长室看到那群学生,看到她。他无法消弥心中的火热和冲动,在门外痛苦、矛盾、不安地等着。
直到他们说上话,直到他了解她想留下来的愿望,直到把她诱骗到办公室逼入墙角,汗水濡湿了他的背部。这一切都受那莫名其妙的热望,受那难以忍受的猛烈冲击,事情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发生了。
他内心强烈地不安,果然,他的女儿和妻子相继死去,最残忍最奇怪最无奈的惩罚。他认为这个古怪的女孩身上一定有某种超能力,轻而易举地杀死人或是唤醒某种邪恶的力量至人于死地。
就在刚才,那具恐怖干尸的暴露,不得不让他重新思索,干尸蜷曲的模样让他联想到妻子女儿死时的姿势。据他了解其他猝死无一例外也是这种痛苦的姿势。
这具干尸是谁?她为什么埋在医院的后面?这一个月发生的几起猝死事件,虽然不同人物,不同地点,但是他们和医院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真像竹英所说的怨灵的咒语,那么咒语一定是从医院传播出去的。
那这具干尸就是竹英的妈妈啰?竹英真的在寻找死去的妈妈,并试图阻止咒语的传播,是我误会她了吗?怎么又能证明不是因为我强.奸了竹英而触怒了一位近在咫尺的母亲的亡灵?
麦主任头痛欲裂,他又冲了一包咖啡,开水漫出来烫了手,杯子在地上摔碎了,自己却听不到声音,惊讶地看着扭曲的碎片和溅开的褐色水迹。
他在这里片刻都不能停留,否则会发疯发狂,他跌跌撞撞地奔出去,蹲在电梯里坠落,他要到”兄弟船”饮一通酒,麻醉自己。
第二天,麦主任做完一个手术,回到办公室休息,从窗口看到解剖室的韦主任和法医站在昨晚发现干尸的土坑边,干尸已经转移到医院里的解剖室,他们可能在勘察现场,希望发现有利的线索。
出于痛苦、恐惧的联系和某种好奇,麦主任急于想知道干尸的秘密,他打电话邀请韦主任晚上一起去喝酒。自从麦主任家庭遭到不幸以来,韦主任也一直想找个机会宽慰这位同学兼同事,正巧他的干尸检查任务已经完成,剩下的该是警察处理的事情了。况且,这具干尸给他的震惊和困惑也正想找个熟人一吐为快。
老板娘金小姐很高兴看到有人陪同麦主任来喝酒,这样她也能放心些。给他们加了菜,又过来陪酒,韦主任感到很意外,他带着嘲讽的表情小眼睛紧紧盯住麦主任的脸,希望能得到答案,麦主任却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他也不好随便开玩笑。
等金小姐一离开,韦主任自己就说开了。
“咱们在二院差不多干了20年吧?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奇怪的事。”
“你是指那具干尸?”
“非常蹊跷。我搞人体解剖的非常清楚,人死后埋在土里面,经过自身酶的作用,还有细菌分解作用,不出两年基本上变成一堆白骨。而这具尸体至少经过了15年,她的皮肤、肌肉、关节,都没有受到损害,你能想像出这是怎么回事吗?”
“可能还不止15年吧……”
“不超过20年,这足以让人惊奇了。从骨格和面容上推断,是一位19岁左右的女孩子,她死得那么痛苦,两目圆瞪、张口、四肢呈挣扎状,我们不禁想到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究竟经历过什么?又是怎样的经历十几年不腐至今呢?”
“是不是某种疾病或药物中毒所呈现的惨状?还有一种可能……她也是受到极度的恐吓,压抑窒息而死!”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她的家人没有抚平她痛苦的面部表情和蜷曲着的四肢呢?得给她清洗吧?得给她穿衣吧?”
“如此怪异的姿势,她的死一定另有隐情了……”
“一开始法医推断她是被人活埋——”
“活埋!?”
“从种种迹象来看是很象,她挣扎的痕迹非常明显,手指和脚趾因为蹬踢而骨折、皮肤破了而形成残缺。后来,我发现女孩的臀部下有一块荷叶状的黑色粘连物,经过化验分析,这个黑色物质是胎盘——”
“胎盘!?”
“胎盘外露,胎盘特别完整。你想如果是一般性的死亡,别人不会把胎盘也放入棺中,这一点就说明了一个问题,她在死前刚刚分娩,她先把小孩生出来了,胎盘还存留在腹腔之内,最后产生假死,她家人以为她是真死了,草草地下葬——从现场就能看出来,简单得有些不像话——谁知道入殓以后,她却从昏厥中慢慢地苏醒了,并发现自己躺在黑洞洞的棺材里……”
“原来是这样啊?”
“……她想坐也坐不起来,她想推也推不开,这个时候她乱蹬、呼吼,把手指和脚趾打破了踢破了,形成溃疡。在挣扎当中,胎盘从腹腔中流出……”
“唉——,她在厚重而严密的棺木里面拼命的挣扎、呼救,可能已经封土了外面的人听不见。可怜她在里面挣扎,脚趾和手指都受伤了,最后精疲力尽、痛苦地死去……”
“……死亡原因虽然找到了,但是她的尸体为什么没有腐烂,而是完好地保存至今呢?”
“这又是为什么?难道这里面还隐藏着更为惊人的秘密吗?”
“我们发现在棺木里细菌没有繁殖条件,封闭特别好,外面的空气进不去,棺内的氧气又被复活的女孩子耗尽,破坏了细菌生长的环境,所以形成了干尸。”
“我觉得这只是一种猜测吧,要保存一具干尸必须是特别的处理和特别的环境,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哪怕只是十几年的干尸呢。”
“没错。我们并没有发现防腐剂之类的物质。就在今天下午我和法医还去坟墓看了,发现木箱一样的棺材是一种叫青钢栎的木材特作的,制作前材料经过晒干,浸桐油,再晒干,反复多次,使材料坚固异常,所以棺木只是表面腐烂而里面却很干燥。”
“你说当初建造太平间浇铸的一面墙壁对坟墓是不是也够成保护了呢?”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而且坟墓上的封土堆比排水涵洞稍高,基本上把雨水分流了。加之,我们这里处于半干旱地区,医院这块地方以前是溪南河冲积形成淤泥滩,粘土层和永冻层形成了隔离带,阻隔了泥水对棺木的侵蚀……当然,这都是推测,要不还有一种不为人知的原因……”
“……不为人知的原因,不为人知的原因?”
麦主任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这句话,难消心头的疑惑。 22卢强
竹英和卢强不久就被释放了,要证明干尸就是竹英死去的妈妈并不是件难事。白果乡沈家村杀人放火案件也有了新突破,他们在庭院里的那把有血迹的柴刀上提取了指纹。
从白果乡派出所一次抓赌的口供记录中很快找到林富友的指纹,经过比对,准确无误。而林富堂在乡里食品厂工作过一年,厂方出示他的体验报告,也证实了柴刀上的血迹正是林富堂的。火灾原因也已查明,从现场痕迹推断,火源正是灶堂里掉出残火引燃了灶前其它的柴禾。结合竹英的口供,案件似乎清晰明朗。
卢强比竹英早一天放出来,他立刻去碧景园安顿好竹英的姑妈,这期间他接到竹英表姐的电话,对方问他是谁,他正要解释,对方说:哦,我知道了,你是竹英的男朋友!这句话如果在前天他还会感到甜蜜,而现在心里别提有多酸楚了。表姐让他转告竹英,后天她就回来了。
卢强在姑妈家度过一个辗转反侧、百转千回的夜晚,第二天一早他就来这里等竹英,有一件事他必须证实,这件事对他的冲击,胜过了发现干尸,胜过了被警察逮捕。这件事每时每刻都在啃噬他的心。
早晨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在一把黄色油布伞上,非常刺目,伞下哨兵黝黑的鼻子上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也不擦一下,笔挺地站着,目视前方。卢强虽然就在大门外却怀疑自己是否在他的视线当中,竟然有一种奇怪的冲动,想大步走进去看他有什么反应?正当这时,竹英的身影出现了。
“真是对不起,耽误你这么些天不说,还连累你进局子。我要好好请请你,但不是现在,他们说我可以对妈妈的尸体自行处理,我这就去二院要回尸体火化后,带着妈妈的骨灰送回湖北老家供奉起来。”
“咱们是朋友是同学,你说这样的话我很伤心……真的很伤心……你……你去湖北身体怎么办?”
“身体什么怎么办?你看我肚子干嘛……”
“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那晚你说你怀孕了?”
“呃……对。”
“谁的?”
“我的。”
“我问小孩的爸爸是谁?”
“这个你没必要知道。”
“……为什么?这对我太残酷了……”
“对不起……”
“真该死!你哪来的那么多对不起……我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卢强,你是个好人,你不应该哭,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都不是我们所希望的,现实就是这么残忍,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泯灭心中的愿景,它是一盏明灯,最终会引领我们走完这一段黑暗的旅程……”
“你就是我心中的明灯,可惜照亮了别人……我就问你一句,肚子里的小孩怎么办?”
“我要把他生下来……”
“竹英,我不管你经历了什么?对方是谁?你一时犯错误也好,你把肚子里的小孩流掉,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那晚我问过你,如果当初你说出来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因为以前我是没有选择的,我是不由自主的,像个孤儿,像个篮子,谁都可以提走。但是现在我有了责任有了选择,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我发现自己给身边的人带来了不幸和灾难。在这个世上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把你当亲人,我只希望你安全、幸福……”
“……我怎么觉得你消除了你妈妈的诅咒,但是在你心里却滋生了另外一个诅咒……”
“太阳使果实成熟变红,但是果实并不是献给太阳的,它是为某个经过的路人准备的,你会等到适合你的人……”
一辆面包车驶过来停在他们身边,是二院的面包车,竹英正纳闷,车门忽然打开,麦主任探出头,说:“上来吧!”
竹英看卢强一眼,卢强偷偷擦去了眼泪,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你妈妈的尸体在车上!”
竹英一下子按住卢强,说:“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说声对不起,谢谢的话我就不说了,你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我不能再连累你,后面的事我自己处理好了,我从湖北回来再请你吧!”
“竹英,你……”卢强还要说什么,但是竹英已经钻进面包车,关上了门。
麦主任一边倒车,一边问竹英:“他怎么啦?”
“不用你管!你怎么把我妈妈尸体带来了?”
“我现在相信你所说的都是真的,事情这么严峻,这具尸体一定要设法处理掉。我本来就是来接你的,顺便把你妈妈带出来,不过,完事了医院和警察那边的手续你自己去办一下了——现在去哪里?”
“火葬场。”
火葬场的工作人员感到很惊奇,因为他们从来没有烧过干尸,但是烧出来的结果都是一样,一坯骨灰,用陶瓶装上交还给竹英。
回来的路上车厢内一直很安静,直到把竹英送到碧景园下车,麦主任才小心地问:“接下来怎么办?”
“我要把妈妈送回湖北的老家。还有,医院我不去了,麻烦你跟方姐说一声。我要陪妈妈在老家待上一段日子。”
“唉,好吧,也许这样对你有好处。”
竹英目送麦主任的面包车走远,才发现自己早已流下两行清泪。
第二天,表姐向阳回来了。她色彩斑斓的眉眼和高高的颧骨泄露出和死去的姑夫在那帧肖像里对应部分的相似。
竹英把所有发生的一切告诉了表姐,表姐唏嘘不已,对着骨灰瓶一洒同情与悔恨的泪水。
得知竹英要把妈妈的骨灰送还湖北老家又不知道具体的地址。表姐容竹英等一下,她回想起两个舅舅不识字,爷爷奶奶在世时妈妈还读过小学,所以竹英的妈妈——春巴涅当年给家里写信都是由妈妈过目的,而妈妈把信件往抽屉里一丢就是好几个星期,当时还小的向阳经常把这些信件翻出来练习写字,如果找到当年她上幼儿园的课本那上面应该还保留着痕迹。
妈妈是个吝啬的人,什么废旧物品都舍不得丢,经过一通翻箱倒柜的寻找,终于找到一本向阳上幼儿园时的图画书,那中间许多幼稚的字迹当中果然分开写着几个地名,不过从字迹来看当初应该是妈妈写给她看的,把它们拼在一起便是一个完整的地址:湖北省恩施县常还乡包印大队巴咸村。
竹英决定第二天起程。表姐过几天也要把妈妈接回成都她的家,她把房子和妈妈大部分积蓄都留给了竹英,可能这是她最后为这个无依无靠的表妹所能做的事了,这么做也是为了她的良心安宁。
表姐说:“你男朋友不陪你去?”
竹英说:“男朋友?哦,他要上班……”
接下来的日子平淡无奇,一系列离奇猝死事件逐渐被人们淡忘,当时的恐慌只不过是生活的一味调味剂,人们发现生活中不能缺少恐惧,没有恐惧就体现不出生命的可贵,没有恐惧生活也将无序。
当然,猝死依然在发生,但是没有造成今夏那种全民恐慌,因为这个,已经过去的夏天成为人们脑海中的独特记忆。
春节过后,竹英挺着个大肚子回到了溪南市,因为她不希望孩子的降生再给外公外婆贫困的生活带来负担。
在一个万物复苏的日子,竹英在溪南市凤凰医院生下一个女婴,当时只有卢强陪伴在身边。
卢强带着复杂的心情抚摸、亲吻那个小生命,然后问竹英:“他知道吗?”
“适当的时候我会告诉他……”
卢强把脸撇过去,望着窗外,睫毛颤动。竹英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他抽回手捂住嘴,良久,说道:“这他妈的什么事儿!”
说完,他走了出去,崭新的太阳照耀的世界明晃晃的,他还要给竹英订月子餐…… 23小妹
从远处看盆聚镇是好看的。公路在这里回转。两层楼的房子齐齐地站在山坡下,草木匀匀地绿到坡上去,和巨大的树冠连接起来,山桃树郁郁郁葱葱。
公路这边是开阔的田地,油菜已经结了角果,稠密如烟。几个茅草大棚卧在其中。神奇的香菇棒像巨大的虫卵一样整齐地安放在阴暗潮湿的大棚里。空气里全是木屑掺和麦麸发酵后甜腻的气味。一种令人神经紧张的气味。
一副很原始的远景上,新的大棚架子还在竖起,本该种地的农民站在梯子上钉一根椽子。他的小儿子还不会说话,手里拿一块木头,站在童车里,就在地上往上看着。
有的把家也搬来,在大棚边另起一小间。茅草屋顶上炊烟袅袅。新鲜的青菜之类,倒进滚热的油锅里发出唦——的声音。门口放两把竹椅。几条田埂踩得坚实溜光。
青虚虚的油菜地上低低地飞着一只风筝,却看不到放风筝的人。再远处,清水眼深蓝的巨岩处在一片烟幕中。
“就在这儿吗?”
“再往前骑一点。”
“到那棵白杨树下吧,那边来了车子也能看见。”
小妹一只手环着卢强的腰,伸头看前面,白杨树孤伶伶地站在弯道边,像一个路标一样。所有的细树枝全都朝天上长,象是升起的绿色火苗。
“昨天在那里撞车了呢。”他看着公路在突出的绛色石岩后突然消失。
“怎么样?”
“不知道,我去时只看到满地的玻璃渣子。”
“应该在白杨树上钉一面大镜子。”
“弯道标志有的。根本的办法是取消弯道。”
风把柏油路上的热气吹开又聚拢,茂盛的青草伏下去一阵哆嗦后忽然又立起来。白杨树上叶片抖动,像是落了一阵雨。
“靠边骑。”
“嗯。”
卢强盯着绛色的石岩。仔细听听,没有车子响,又直起身子往上看。有声有色的晚霞浮在天空。
“爸爸以为你和那个竹英生的孩子,很生气……”
“后来知道不是我的孩子就更加生气,还动手打人对吧?”
“你看你诊所扔着不管,去伺侯一个未婚妈妈月子,你让爸爸的脸往哪儿搁呢。”
“还要不要我教你骑车了。是妈妈让你来充说客的吧?”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我知道你们全是同学情谊。”她按住哥哥飘拂起来的朱红色长马甲。透过薄薄的衣纹小小的手掌里全是他脊椎骨的蠕动。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从诊所搬回去住呗,我不想天天给你送饭。”她微微皱起眉。看着哥哥晃动的肩膀,鬓发被风吹翘起来。神情细致的轮廓在天幕里清晰起来。马甲里面穿着淡蓝的T恤,两条晒黑的膀子上好几个蚊子叮咬的红色肿胞。
山弯里的公路一点点暗下来,恍惚起了烟。傍晚的树林寂静,风停了,结满籽的油菜光洁如小树枝,一直铺到山脚下被灰色的暗影笼罩着。天空忽然亮了,近似无限透明的蓝。晚霞有了变化,成了稀薄的白色。
“牛!”
“哪里?”
“前面,好几头。”
“我们要下来吗?”她偏过头。
“不用,它们会让道的。”
“我害怕。”
那些牛肚子吃得鼓鼓的,像巨大的岩石移动过来。蹄子清脆而急促地踏在坚硬的沥青路面上,仿佛因为支撑不住肥壮的身体而无法停住似的。
“我感觉靠近那个女孩挺危险的。”她轻得几乎没出声。
“你听谁说的。为什么没有人对她的处境表示同情呢?”卢强义愤填膺,加快了速度。“人们不积极了解一个人,却轻易地误解一个人。”
“嗯,我也觉得那个竹英姐姐挺可怜的。”
牛群一味地赶路,并不留恋路边的青草。都抬着脖颈,牛角有尖的,有弯的。湿漉漉的鼻孔一掀一掀地喷气。庞大的动物身上的臭味扑面而来。
卢强拔响了铃铛。那些牛迟疑了,突然的惊动使它们警觉地把头摆向另一边。侧起的脑袋上硕大的眼仁瞅着他们,宽大的嘴巴挑衅似的咀嚼着。耳朵扑扑地摇着,蠓蝇时时刻刻地围绕它们,这些可怜的生命。
赶牛人是个枯瘦的老头,戴草帽穿胶鞋,在后面吆喝一声,鞭子啪地抽在地上。牛群里蹄子一阵凌乱,像分流的水一样靠向两边,一耸一耸地跑起来,整个地面都在震动。她的手在他的腰间抓得紧紧的。
“都抓到我排骨里去了。”他笑着说。绕过道弯。
她脸色苍白,睫毛轻轻颤动。忽然抽出手在哥哥背上拍一下,跳下去了。卢强还一晃一晃往前骑,不住地扭头往后看。
“还有一头!”她轻轻地叫。
“是小牛。”
一头棕红的小牛落在后面被那丛蓬蒿迷恋住了。它的脑门上乱糟糟的,有两个角突。脑袋显得过大,四肢又显得过长。她皱起了眉,嘴角浮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受牛的表情影响的嘲笑。接着咬住下嘴唇,一步一步地靠过去,神情温和又专注。
他停下来,两脚跨在自行车上,好象透过这层现实看见小妹在另外一个沉静的空间里,这使他觉得她十分遥远。
“小牛,小牛,你怎么不回家呀?”
小牛受到惊扰,打了个响鼻,原地跳起来。她快乐地叫一声,往他这边跑过来。小牛把头藏在草丛里,像是沉浸在自己的迷惑里,忽然摇头摆尾地撒腿跑起来,暮色里它幼小的身子无所适从,向一边偏斜。
她靠在哥哥身上,兴奋得直抖。卢强想着小牛的可爱,小妹的可爱,生命的可爱。他对竹英还有那个粉嫩的婴儿都产生了崇敬和眷恋。
小镇看不见了。昏蒙里葱茂的苇叶从山上一直披到路边。柏油路在中间象一条灰色的带子。稀稀疏疏的星星在裸露的天空里骤然秘密地亮起来。月亮还没有升起就已经落下去了。空寂的四野只有他们兄妹俩。
“就在这里吧。”
“多少时间教会我?”
“这个要看你了。”卢强忽然想起有次在学校他试图骑车捎竹英一截,但遭到拒绝。
卢强坐到后座上,把住自行车。小妹困难地爬到坐垫上,顾及手上的动作就忘记了脚,顾及脚下的动作就忘记了手。摇摇摆摆,东倒西歪。他跟在后面,手脚并用,亦步亦趋。一会儿,两人就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了。
“真笨!我才发觉你是个手脚不谐调的人。”
“不要搞错人了!”她没有生气,还笑了一下。“我是学校舞蹈社的。”
“哦,我忘了我小妹是个多才多艺的人。”
这样一说,她心里还是暗暗不服气。闷声不响地只顾埋头学起来,倒下再爬上去,倒下再爬上去。黑暗的公路上只听见链条嘎吱嘎吱、车轮辐条咝啦咝啦地响,还有卢强急促沉重的脚步声。
自行车倒向一边,她的身子拼命往反方向扭着,那样子真吓人。小妹不悦的缄默所具有的那种执着、冷酷的气质,和他的性格很不相同。那种事事都努力,严肃认真的态度把他给摄住了。幸好公路上没有机动车经过,不然明亮的大灯会照到她狼狈的样子。
漫山的苇叶洒满星辉,微风一下一下地扰动,好象苇叶丛中藏着跑动的野兽。幽蓝的天空有一层薄薄的大气在浮动,呈现出虚无飘渺的橙红色。而这些他们都没有在意。
“如果前轮向右偏,你是怎么做的?”是时候了,他要说出技术要领。
“向左打。”她不假思索地说。
“笨!”
“怎么办?”
“继续向右,慢慢顺过来。有时硬性纠正,并非就是好结果。”
“这是你说的最有价值的话!”
“希望你能受用终身。”他抢着说。两边的山势豁然让开,出现一片疯狂的、叶片柔舒的稻田,密密匝匝,黑沉沉的。流水淙淙,蛙声一片。中间一条大道又平又直。
小妹果然是极聪慧的人,一点就透。越骑越稳,越来越快。他跑着送她一程,忽然放开手。
“啊……行,啊……它听话了,哈哈。”她还以为哥哥在后面扶着,保护着她。两边的稻田升起来比公路高一点。青青的稻穗正在灌浆,那种蓬勃表现为饥饿般的凶猛,使人感到不安。
“啊,你放手啦!不要——”她发觉了,带着哭腔说。心思集中在独自驾车的事实上,心中掠过一阵狂喜。但是一想到没办法停下来,恐慌不免扩散了一层。
“保持平稳!”他大声说。像个真正的教练,站在原地,满意地叉着腰,目送她远去,孑然一身。小妹略显僵直的身影消失在夏夜融融中,只剩下一颗银色的点——自行车的轴圈,移动着,最后也熄灭了。
卢强久久地注视着那条纵深的远处,喧闹装点的黑暗。忽然,心里掠过一阵不详,使他差点呕吐。他坐下来,看到死亡像漆黑的樱栗籽一样密集、融汇,一点一点地侵蚀他眼里最后的光感。一种将要失去小妹的预感在脑海里像闪电一样清晰,不光是小妹,还有亲人,所有人,这个世界。他要唤回小妹,还有很多东西要教她,他要跟爸爸和好,不然就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
一阵急风,他打了个冷颤,两条手臂泛起鸡皮疙瘩,汗毛像尖刺一样竖起,同时嗅到一股浓烈的腥臭。在他眼睑的内壁里出现了竹英的影象,一身黑,瘦棱棱的,头发遮住了脸,气氛是那样的令人伤感、绝望。慢慢地她抬起头,却是一个脸色苍白、眼睛流血,和竹英有几分相似的女人,慢慢举起一只骨节粉碎的残手。
卢强试图抬起臀部,因为他的盆骨忽然被强力绷开,内脏挤到胸腔里使他大口地喘气,同时下肢一片温热,大腿内侧淅淅漓漓的流出液体。这时候,他看到竹英的婴儿睁着眼睛,血淋淋地从他的裆部钻了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喃喃着。
“为什么我还不能逃脱死亡诅咒?”
“竹英妈妈的灵骸不是送回老家供奉起来了吗?”
他想起第一次抱竹英小孩时突然而至的幻觉,为照顾竹英的身体和情绪,他什么也没说,以为那只是个偶然现象。
“果然还是来了!咒怨不是简单安抚亡灵就能消除的。”
“诅咒是通过母子相传,循环扩散的,只有复制的母体是安全的……”
卢强眼前血红的幕景又被大团的墨汁溅没,他听见沉重的泥土打在棺盖上的声音,他呼喊着,挣扎着,但身体十分虚弱,直到他张开的口鼻不能再呼吸一口空气。
卢强最后依稀听见自行车挡泥罩铮铮的颤抖,和小妹气喘吁吁的声音。她回来了,摇摇晃晃像是从黑暗中挣脱出来了。摔倒了。
“哥哥——哥哥——哥哥——哥——” :mummyLZ这是长篇小说??那么多!!! :m33那么多。懒得看。 回复 26# 花心
CZW:lovely 回复 27# will811
:confused 真的很多好不好。都可以去看影片了。 回复 28# 花心
你隐身。 如果是原创的话我倒要佩服你,写那么多不容易啊!
是原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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