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永远怀念
本帖最后由 集大某豆 于 2011-4-30 04:22 编辑外公属牛。他一辈子也就像老黄牛一样严肃而倔强，寡言而勤劳，斯斯文文的外公为人正直忍让，是三山镇出了名的李老实。
我出生时外公63岁。打从记事起我就觉得外公虽然瘦小，但身体硬朗得很。外公可以就着白糖吃两大碗稀饭，可以在傍晚带着我们几个小孩到田里收花生，可以一整晚慢条斯理地跟我们讲他年轻时在南洋的见闻，一点都不喘。印象中外公一直到80多岁身体都不错。但老人就是这样的，说走就走，走得这么突然。以致于我们还来不及从外婆过世的悲伤中走出来，又要承受另一层悲痛。
外公外婆结婚到今年刚好六十年，算得上是钻石婚了。外婆是外公的精神支柱，外婆走的那天外公跟妈说，你妈走了，我活着也没有用了……其实对于外公的辞世，大家早已准好了心理准备。外公这一生最牵挂的不是别人，正是外婆。外婆瘫痪在床的十年中，外公拖着年迈瘦弱的身躯服侍在病床边。端茶倒水喂饭，嘘寒问暖陪伴，未曾废离，更没有一句怨言。直到去年中秋节，86岁的老外公自己也病倒了，卧病在床的外公牵念的仍然是外婆，常问儿女，你妈吃了没有？你妈醒了没有？……妈说，外公一辈子让着外婆，连最后都是让外婆先走，自己硬撑着扫尾。外婆走后我才明白为什么大家一直说，先走的那个有福气。因为留下的必须承受莫大哀痛，以及难以言表的孤独。
4月24号那天，刚从折磨人的省考考场上回到家，我们都累坏了想着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晚上十点五十分，保姆打来电话说外公身体不舒服。爸妈很紧张，匆匆换了衣服就出门。本来我也要去的，但是老爸以车坐不下为由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十一点，爸妈刚走到楼下，舅舅打来电话说，老人走了。前后不过十分钟，来不及见最后一面……
爸给我打电话，说外公去世了。得知这个消息我好久没缓过来。房间开着灯，我坐在靠墙的床角脑袋一片空白。我需要一个人帮我分担那种沉重，打电话给阿宽，然后对着电话嚎啕大哭……如果没记错的话，我好像从来没有对着阿宽这样哭过。那是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我的外公，最疼爱我的外公，他被主接走了。
我最后一次见外公是今年清明回去给外婆扫墓。那天外公家里很热闹，像小时候外公外婆过生日一样，早早地表哥表弟都到齐了，外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感受到儿孙绕膝的愉悦。只不过大家这次团聚是为了去给外婆扫墓，这个因由未免太过沉重。那时外公说话已经很吃力，但看见我就问，考试考得怎么样？我说我考上线了，外公点点头微笑，看样子挺高兴。后来表姐把宝宝也带到外公家来，外公硬撑着起来想要抱宝宝，还叫大姨拿糖果给宝宝吃。阳阳宝贝，这里是你妈妈和小姨从小最喜欢来的地方，因为这里有最爱我们的外公外婆。外公微微笑着对着宝宝拍拍手，逗宝宝开心……在场的人无不动容。大姨说外公已经两三天没吃什么东西了，但那天外公心情好，吃了一大碗面片。
清明那天回来前我跟外公说，月底还有个考试，等我考完了就再来看您。外公还是点点头，还是波澜不惊的平静笑容，充满慈爱。这让我想起四年前要来厦门上大学的时候，老妈跟外公说贝贝考上大学了，明天要去厦门上大学。外公慢吞吞拄着拐杖过来，塞给我500块钱，满眼混浊的泪光。他说，在外面不比在家，饭要吃饱，要乖乖的，等你毕业了外公不知道还在不在……在外公看来厦门是很远的地方，老人可能以为我这一去四年都不回来了……那时我扶着外公，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心酸。
而今，我要毕业了，外公却真的不在了。我还没用自己赚的钱给外公买土豆泥和椰子汁，外公甚至没能等到我考完试回去看他。之前一直在准备考试，每次去外公家也只是小坐一会儿。本打算25号去外公家待一整天陪外公，谁想25号去，看到的却是外公的遗容。外公一辈子就喜欢穿中山装。那天外公穿了一套很精神的中山装，戴一顶庄重的帽子，静静躺在鲜花丛中。生前用的假牙被取出来放在枕边，我很少看见外公没有牙齿嘴唇内陷的样子。即便如此，外公的表情仍然是安详的。和外婆一样，外公也是被天使接走的，他双眼自然地阖上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是这样睡着，无论什么声响，都再也吵不醒他了。外公下棺的时候我跟表姐说，外公清静了，去天国和外婆团聚了……然后和表姐两人抱头痛哭。
像外婆过世那天一样，家里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外婆过世后病床留给了外公睡，外公过世后，病床就被撤掉了。一屋子的人在讨论什么，我静静坐在房间角落里外公生前放病床的地方，想着外公就是在这里被天使接走的，一个人默默流泪。环顾这间屋子，不禁想起儿时过往。
我看见门上贴的红色的“福”字，那还是几年前我和表弟亲手贴上去的，外公一直没舍得取下来……小时候我和表姐最兴奋的事情就是来外婆家。往往我们人还没到，糖果饼干和花生牛奶已经摆出来，西瓜已经在大水缸里泡得冰凉可口，还有一直被我称作是“妖怪做的”黑黑的仙草冻，加上一勺白糖，清甜解暑。家里但凡有什么稀罕物，外公外婆总是存在柜子里，连自己的孙子都没吃，就是留给从福清来的贝贝和小妹。就连我现在带到学校来用的鹅黄色的浴巾，都是别人送给外公，外公觉得好看，特地吩咐老妈留着给我带到学校用。记得七岁那年暑假我在外公家把右手摔脱臼了，骨头接好以后每天还是因为疼痛哭闹不止。有一次我又哭又闹，外公拿我没办法就把我领到米缸边，拨开大米给我看，里面居然是两个熟透的大芒果。我看见芒果马上就不哭了，外公把大芒果捞出来很耐心地剥皮，喂我吃。那是印象中我吃过的最甜的芒果。后来老妈告诉我，那两个芒果是邻居送给外公外婆的，外公觉得那么大的芒果很稀罕，就埋在米缸里留着，他自己和外婆都没吃，甚至表哥表弟也都没份，独独留给我。
外公做事非常严谨，他会用玻璃瓶子把种子收纳好，贴上标签——什么种子，哪一天晒的，什么时候封装的……给我们带回家的凉茶草也是洗得干干净净，晒干，然后在袋子上贴标签：“给华家，马蹄金，X年X月X日晒”，“给娟家，鼠曲草，X年X月X日”……外公放在箱子里的衣服，按老妈的说法，“折得整整齐齐，像商店摆在橱窗里待售的一样”。
一板一眼的外公也是很有人情味的。外公外婆爱每一个子女，胜过他们自己。老人家就怕女儿回娘家没有东西带走，所以每次来外婆家都是空手来，然后大包小包地回去。有时候外公还会偷偷往装草药或者鸡蛋的袋子里塞钱，因为他知道直接给老妈肯定不会要，而是等我们到家了再打个电话告诉她袋子里有钱，家里没有什么好给的，给点钱，让我们自己去买需要的东西……外公外婆也很怕麻烦儿女。去年暑假外公来福清看病，居然自己从工资册里取了几千块钱交给老妈，跟妈说要是看病要花钱就花他自己的，叫儿子女儿都不要掏钱。还有几年前老妈带外公去福州做白内障手术，外公也是自己带着钱去的，但老妈和小姨都没有花外公的钱，而是偷偷把钱存进外公的账户。去年年底在外婆还没过世的时候，外公就将自己毕生的积蓄——三万块钱的存折交给大舅，吩咐他这三万块钱要如何打理：如果自己先走了，就留给外婆用；如果外婆先走了，就用来给外婆和自己办后事……
外公喜欢小动物，小时候喜欢去外公家的原因之一就是外公家像动物园。猫，狗，信鸽，鸡，鸭，猪……外公爱动物爱到不管是谁家的阿猫阿狗或者飞迷路的信鸽，只要来我们家，外公就给它们开伙食。以致于后来家里来了六七只流浪猫定居，越来越多的信鸽飞来停在外婆家的房顶，更有母猫带着一窝三四只小猫进驻外公家。外公不但不赶它们，居然还为它们搭窝。为此老妈也没少烦恼，因为外公家的猫狗的确是吃得比人还好……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只被表弟取名叫“花仙子”的大花猫，还有栓在楼下杂物间的用来看守石榴树的大黄狗。“花仙子”非常黏外公，也不怕人。外公总是“咪，咪”地逗它，我便学着外公“咪，咪”，然后就是我围着花仙子转，花仙子围着外公转，那画面想起来还很有趣。后来外公身体渐渐不如以前，没有外公天天给猫咪们盛饭，猫咪渐渐散去了。现在回想起外公温柔呼唤花仙子的声音，又禁不住流泪。
坐在角落看着满屋子的人，觉得自己挺多余的，除了掉眼泪什么忙都帮不上。于是一个人走到屋外的井边，在这里可以一个人想很多事情。就像小时候心情不好就喜欢在井边看着石榴树和树下的老母鸡，或者爬到大大的洗衣槽里玩水发呆。但是后来石榴树被砍掉了，以前深不见底的水井如今也早已干枯，洗衣槽废置了很久，现在不过是个无用的摆设，周围的景物和小时候有了很大的变化。站在井边依稀记起小时候，夏天的傍晚我最喜欢跟着外公去井边打水，那时刚学一篇课文《吃水不忘挖井人》，外公打水的时候我就背课文给外公听，外公就微笑着摸摸我的头，让我在刚打上来的清凉的井水里洗手，而且告诉我井水是冬暖夏凉的，我还记得外公家的井水其实并不像课文里写得那样清甜，而是有点咸有点苦，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外公家靠海，有时候海水倒灌，井水就会变咸。我和小表哥最喜欢做的事就是一起帮着外公用井水冲洗被太阳晒了一天的院子。冲完以后凉爽不少，外婆就搬一条高高的椅子坐在院子里和邻居聊天，而我们表兄妹几个就用外公自制的钩子在石榴树下钩成熟的石榴……直到前年就在外公还走得动之前，井边这一小块空地还没有被围起来。每次要从外公家回去的时候，无论刮风下雨外公总是送我们到井边，倚着围栏一直挥手目送我们离开，直到看不见我们了外公才回屋。于是外公穿着中山装立在围栏边对我们挥别的情景，如今成为我脑海中对于外公的最深刻的印象。
过去外公在院子里种了太阳花，昙花，茉莉花，仙人掌，芦荟，白石榴，还有一种红红的花，采下来可以吸到白色的甜甜的花蜜……屋后有片小菜园，种过韭菜，空心菜，春菜，木瓜，还有各种凉茶草，外公甚至还种过火龙果，只不过那个火龙果只长个子不结果。我最喜欢外公家的香蕉和石榴还有无花果，每当果子成熟的时候，外公总是采下来分成几份打包好让我们带回来。我从小就特别崇拜全能的外公，似乎没有什么东西是外公种不出来的。
4月27号外公葬礼那天，我和表姐到老屋楼上去，小时候我们都在楼上玩，老妈说我一出生就住在楼上，到现在我大概有十几年没上去过了。楼上到处都是尘土的味道，正厅的大桌上摆着外婆的遗相，两个月来上面落了不少灰尘。外婆还是笑得那么慈祥。外婆……你接到外公了吗……？
大概是因为我长大了，小时候看起来很大的房间如今都感觉太过狭小。木楼梯和木地板踩起来哒哒哒地响，小时候可以在楼上跑来跑去但现在不敢跑了，老屋到现在刚好建了四十年，怕陈年的木头地板不结实。我和表姐还记得以前两张床打在哪里，哪里放的是电视，哪里装了一个红色的灯泡，窗子旁边放一个缝纫机，桌子上用一块大玻璃压着几张泛黄的老照片，这是外公一贯的做法，而每一张照片都和几个儿女和孙子外孙有关。看着玻璃底下压着的自己小时候和外公外婆的合影，还有表弟、表侄小时候的照片，总感觉胸口被什么堵住了，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桌上还放着外公自制的电风扇和台灯。印象中外公是无比聪明的一个人，直到最后的日子，87岁的老外公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外公只在年轻时在南洋偷偷旁听亲戚家的家教讲课，就写得一手好字，打算盘的水平也是一等一地好。外公甚至到80岁了还会写一手漂亮的印尼圆体英文。没有正式上过一天学的外公对电路也很有研究，外公自制的台灯和风扇到现在只要接通电源还能工作。另外还有一些用废旧物品重新组合的奇奇怪怪却很实用的小发明小创造，散落在老屋的每一个角落，不胜枚举。每当看见这些都会会心一笑，感叹外公的心灵手巧。但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心酸，这样聪明善良的老人，就这么走了……玻璃书架上贴着90年代很流行的古装海报，依然整齐地码放着外公收藏的旧旧的书——有表哥看过的，有我妈和小姨年轻时候看过的，还有收纳在盒子里的小姨的高中同学录和书信……这些物件无不落满尘埃，但于我看来，这不仅仅是尘埃，更是岁月的沉淀。
后来我跟老妈说我到老屋楼上去了，一切都和十几年前没有什么变化。妈说，外公走后我们就不会有机会再去楼上了。老屋从建成到现在的四十年间，外公外婆在每一个角落留下他们的痕迹。而风风雨雨中苦心经营六十年的家，在两位老人相继离去后就这么散了。
送外公去火葬场的时候让我想起两个月前送外婆的情景，实在太伤感！那时外婆也是这样静静地躺在冰棺里，任由我们如何哭喊，就在再也醒不过来。只是这次外公的葬礼分两次进行，所以感觉上没有外婆的隆重。当外公被封入纸管，看着外公的名字被推入火化炉的时候，痛哭变成撕心裂肺的尖叫……外公，以前都是你站在院子里目送我回家，但今天，我只能送你到这里，送完这最后一程，便是长久诀别，待到天堂再相见。外公，你跟着主走！外公，到外婆那里请告诉她，贝贝很想她！……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会哭成这样，以致于后来嗓子哭哑了，浑身都没力气。但我还要硬撑着照顾老妈和小姨……我相信亲情和关怀可以让大家一起渡过这一段悲伤。尽管将来回忆起来还是会难过，但我更愿意在想起外公外婆的时候是满心的温暖。
至此，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两位老人离去，但我也欣然于他们能在天家相聚，而总有一天，我们也将去到那个地方。人生为客旅终须离别，天堂是福地得享永生。在那里，灵魂得以远离肉体的苦痛和世间的烦恼，只有黄金城，碧玉街，乐无涯，以及众天使欢乐的礼赞。
外公外婆，愿你们在天堂安息。
谨以此文，永远怀念。
——外公外婆最疼爱的小外孙女，贝贝
2011.4.30 以马内利。
神爱世人， 原来 你信 主 你外公人品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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