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热点是“黑道”
最近的热点是“黑道”因为被遮蔽、限制和禁止的话题太多了,所以,作为大众文化特征之一的猎奇性,在这个社会尤为突出。在出版界和“广大读者”中,不断有来势汹汹的满足人们猎奇欲望的热点话题“从天而降”,此起彼伏。
之前有一个热点:“盗墓”,散发出肆无忌惮和毫无敬畏的气息,现在它的确已经进入坟墓了。最近冒出的热点是“黑道”(单指文学界),天涯社区猛然间出现了多部黑道小说。有写四川黑道的,写南方黑道的,还有写“冲出亚洲的黑道”的(与此同时,大洋对岸的电影版《变形金刚》则讲述了走向宇宙的黑帮霸天虎们的故事)。
《东北往事I:黑道风云20年——一部带你直击黑道病态生存的长篇史诗》(以下简称《黑道风云20年》)是其中最早的一部,也是佼佼者。在正式出版时,加入了“东北往事”四个字,含有“这么早就开始回忆了”的感叹。确实,改革开放三十年、建国六十年,是一个关键的时间点,此前此后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生活等等的格局会出现较大变化,多元经济、原始积累、民间力量、理想与激情等阶段和特质会衰弱或结束,一切都会走上某种意义上的“正轨”,而往事即将井喷。黑道题材最近的突然喷发,潜在原因其实是,今后,来自民间的、纯天然的、绿色的黑道,将越来越少。黑道话题,之前不曾被开诚布公地谈论、之后会趋向于稀有,复杂得很。
关于黑道,中国人民有三个认识途径。
第一是电影。《教父》、《美国往事》、《上帝之城》和韩国黑帮片等不同类型的黑道电影都拥趸众多,香港黑帮片则是更多人的启蒙和最爱。从“古惑仔”系列,到文质彬彬的《无间道》,再到杜琪峰的“黑帮文艺片”,我们逐渐明白了黑道的真实特性:比如重义气;比如有一级一级的大哥和一些传统;比如黑社会绝非是和政府作对,相反,它为政府服务;比如枪战尤其是动用重武器的对攻其实几乎没有……
第二个认识是古已有之的“江湖”,从刺客列传到斧头帮,其中包含了侠义,包含了山头和门派,利益和仇杀。《水浒传》是集大成者,其中很多黑社会人物可以于对应到当今社会,如张青、施恩、穆弘……宋江更是身为公务人员又勾结黑恶势力的典型,和媒体此前热炒的“河北省邯郸市复兴区公安分局郝村派出所所长成为黑社会老大”何其类似。
第三个认识是现实。如今“黑恶势力”、“黑社会性质组织”等词汇不绝于耳,偶尔我们也会有幸见识一下其中的人物,或遭遇这个半地下组织的发威发飙,更能听到诸如“一万块钱一条腿”的报价,似乎有大批“黑社会毕业生”在蓄势待发,等着雇用他们。
但现实中的黑道,绝大多数人始终知之甚少:听说过,没见过。对黑道,我们的传统态度是漠视和歧视:从来没有一个活在当今社会的黑道人物能够和遥远的帝王将相、陌生的文娱明星、史景迁笔下的王氏、罗琳笔下的哈利·波特等等一样广为人知。黑道和黑道中人,似乎不在国内的娱乐、传媒和学术等领域的视野之内,生活在潜规则之下的国人对于低自己一等的、靠黑吃黑和打人挨打的流氓,保持了足够的姿态和距离。
如今已经是畅销书而不仅仅是“热帖”的《黑道风云20年》,大概正看准了国内书写黑道的空白,以毫无修饰、平铺直叙但也是最为有力的方式,讲述了1986年至今二十余年来东北某市黑道组织触目惊心的发展历程:1984年,赵红兵和他的战友们在老山前线为保家卫国;1985年,他们复员返乡,开始朝九晚五的平凡生活;1986年,他们在家乡街头遭遇地痞挑衅,以暴治暴,一战成名,从此泥潭深陷;1992年,他们已独霸一方;1998年,他们已然成为全东北江湖盟主,呼风唤雨,无所不能;2006年,他们死的死,残的残,有的洗心革面,有的牢底坐穿,有的亡命天涯,有的飞黄腾达、风光无限……此书还有一个特别突出也特别逗人的写法:总结。随处可见总结,谈到一个团伙为什么爱打架又不受重伤时,作者煞有其事地总结为四要素:一、爱挑事儿的人;二、喜欢先动手的人;三、打架不要命,无论对方有多少人都敢打的人;四、有实战经验的高手。“工作总结化”的做法暗合了今天大大小小的单位和部门,使这本书和管理学、成功学乃至心灵慰藉类图书,甚至是信息整理类著作在私下挂钩,很多人会转脸总结自己的当下和未来,一条一条,清晰无比,信心大增。看书看成这样,实在很寓教于乐。
这是从一个与文化宣传部门截然不同的角度对近三十年社会的纪念和追忆,其中残酷真实的拼杀故事,变幻莫测的命运哲学让很多人觉得紧张刺激和想入非非,但从而也更能体会某个更为真实的存在。书中,赵红兵等一群本来可以成为八十年代标准人物如诗人、商人、市井之徒的年轻人,恰恰是因为保有正义感又存有“尚武精神”、既不甘心按部就班地遵循统治这个社会的权力秩序又放肆地在社会上拼杀,于是成为“地下世界”里的人物。作为一本“近三十年来非正常人生的史诗”,它描述了被太多人回避的社会的另一面。由此就牵扯出黑道小说之所以畅销的两个至关重要的因素:一是弥补空白,二是群众基础。
关于弥补空白,主要是“白道中人”千百年来被过多地记录和分析,黑道中人则长期受到官方的忽略、文人的排斥。人为的忽略影响到了更多人看待世界的眼光:不是说这让人们以“一切都好”的态度看待世界,而是让人们以忽略的、视而不见的和极力回避的眼光看待更多问题。社会生活总被冠以几句简单的“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相对落后的生产力之间的矛盾”,“当地群众众志成城、齐心协力,共度难关”,“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的幸福的微笑”……当前这一批黑道小说则没有类似的柔情脉脉和顾忌,它将发生在昨天的黑道故事一笔一画记录下来,纠纷的起源、打斗的细节,身份的逐步变更,一一呈现,让我们觉得似曾相识;而将黑道人物写成正面人物,则是颠覆常识的“创作”,一方是力图还原流氓(韩国电影中对黑社会人员的称呼)作为人的一面(而非符号的一面),一方面则是在没有英雄的年代制造英雄,在偶像很多的年代扩大偶像来源,在讳莫如深的领域刨掘出一个个资源。
至于群众基础,则存在一个误会。如今民生问题往往引发普遍的焦虑、暴躁和冲突,而影响民生的主要是特权、两极分化等历史遗留问题和现实问题,有网友精确地感慨道:富人的生活离你太远,你可以不去理睬,可是,这些不劳而获的富人每天都出现在你的生活里,让你的奋斗变得轻飘飘的,那是很难说的滋味。因为缺乏确定无疑的上升路径和一视同仁的生存保障,很多群众在愤懑之余会借助意淫为生活增色,他们误以为黑道生活是一种大同生活,“聚义分金”、“四海之内皆兄弟”、“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这些来自于对水浒故事、武侠小说的曲解维持至今,使之成为阅读黑道小说的情感基础。其实黑道不是疯人院,更为讲究规矩、秩序和等级,更充满政治,尤其是人治。但更多人不管这等复杂微妙的中国特色,只是按照“这个世界不够好——另外的世界就会很好”的逻辑来阅读黑道小说,图一个酣畅淋漓,图一个联想到自己境遇时咬牙切齿的勇气。这就是所谓黑道小说流行的群众基础。
2008年,曾有一部叫作《藏地密码》的小说异常畅销,对此某媒体的读书版评论道:除了印数,《藏地密码》一无是处!这话貌似火力十足,实则极其短视和武断,等于卖弄愚蠢。出版商和读者都没有疯,畅销书必定有确定无疑的道理在其中。一本书能够在海量的作品和无数同类型作品中冒头,一定具备独特之处:可以是缺钙补钙式的策划,或者是压抑已久的爆发。畅销书确实可能因为行文的肤浅和媚俗而引来诟病,但它更多的是在对应问题,而非文学。畅销书可能过眼烟云,但绝对并非一无是处——相对于畅销书的“一无是处”,什么样的书能让读了点书就觉得高人一等的读书人觉得“浑身都是宝”呢?
具体到《黑道风云20年》一书,因为销售不俗,可能又会被定位为浅薄或无聊,“满足想象”和“提供愉悦”会被阐述为胡编乱造和低级趣味。这些全部存在,只是问题不止于此。如果仅写黑道,那么《黑道风云20年》,可以作为一部糅合了香港黑帮片、金庸武侠小说、琼瑶爱情小说、“高层背景”、“退伍老兵故事”、“反腐打黑”和“个人奋斗史”等因素的面目模糊的小说而畅销并渐渐消失。但近三十年来的中国社会是一个集神奇、荒谬、野蛮、激情、理想等诸多词汇于一体的“大时代”。这个大时代能产生“大败局”,也更能产生在商业化、城市化和现代化背景下的现代黑社会史诗。具体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更是一个一切有待重建的年代,那时的人,无论身居高位还是衣食堪忧,无论是心怀大志还是仅为追求利益,都在特定层面上具有明显的理想主义情结。一个被突然起来的理想主义喷发所覆盖的社会,社会中人的人性,普遍都是单纯的、善良的,对他们自认为的真善美,有着今天看来不可理喻的固执追求。
从上述意义上说,《黑道风云20年》所写的,更是一部“人性进化史”,写人性如何从物质贫乏精神躁动的八十年代,一点点被物质化塑造,进化(复杂化)到如今的状态,写一群不管多么低级下流也带有理想色彩的人如何世故圆滑和不择手段。它的焦点集中在黑色人群、城乡结合部、非法生意、街头斗殴、惹是生非、江湖道义等上面。作者将八十年代的“天真,激烈”的人性及其丧失呈现给复杂、虚无和无力的当下读者并隐含一个问题:我们过去不为人知的一面,是否也造就了今天? 和谐社会,现在山口山里,连人头都被和谐成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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