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盘》
1麦朵麦朵和孙彦艳同住山滨小区,又都是溪南一中高三的学生。虽然是走读生,小区离学校不算太远,一般去学校上晚自习,九点半下自习后她们总是结伴回家。
本来有五六个同学骑自行车同行,现在只剩下麦朵和孙彦艳两个人继续沿街道而行。这条偏僻的街道在白天是条林荫道,夜晚路灯被树叶掩映满地都是斑驳的阴影,除了偶尔有辆出租车无声地从她们旁边驰过,路上几乎没有行人。
“我打算和小蓝绝交,她今天骂我的那句话太恶毒了。”只剩她们俩人时,孙彦艳才说些私密话。
“骂你什么了?”麦朵觉得挺有趣,她与孙彦艳的自行车保持平行。
“骂我以后生小孩没屁眼!”
麦朵哈哈大笑,她对学校里男男女女的事总是冷眼旁观,对争风吃醋更是嗤之以鼻。
“谁让你在渝远寒面前说她坏话了?”
“喂,她明知道我和渝远寒在谈恋爱,她还勾引他,竟然还有脸像个泼妇一样骂我!”
“你别说,我妈在妇产科还真接生过没屁眼的小孩呢,生下怪胎家属当然不要了,丢在产床上没人管,我妈很心疼,一有空就去看看,小孩的小脸憋得紫红……”
麦朵把一侧滑下来的背包带挎到肩膀上,忽然发现身边的孙彦艳和自行车都不见了,回头一看,她却扶着自行车站在一棵树的黑影下。
麦朵把一只脚撑在人行道上,一边等她推着自行车走过来。
“怎么了,害怕啊?”麦朵笑着说。
“我才不怕呢,我只是觉得小蓝太可恶了。”孙彦艳若有所思地说。
离山滨小区还有一站路远,麦朵索性也下车推着走。虽然是四月末,但是炎热的夏天似乎已经提前到来了。麦朵的鬓角有些湿热,因为背包,出了汗的脊背和T恤粘连在一起非常不舒服。
“后来呢?”
“嗯?哦,”麦朵没想到孙彦艳对刚才的话题感兴趣,接着说,“后来小孩当然是死了。最可怕的是那个产妇,是从乡下送来的,有许多家属陪同看护。听说她是从云南那边拐卖来的妇女,一直被关着,因为难产才被送到医院里来。小孩一出生,产妇就从产床上爬起来跑了,你想啊,胎盘还在她两腿之间挂着呢!一推开产房的门看到走廊上全是等候的家属,情急之下,她就从窗子上跳下去了。妇产科可是在七楼啊,当场就摔死了。”
“太可怜了,这小孩肯定不是她愿意生的,生下怪胎只能怪买她的那家人没有积德。”
“这件事发生后,我妈值夜班经常听到一个婴儿特别的啼哭声忽远忽近,她去每个房间检查,那些已生产的婴儿在保育箱或在母亲的怀里都睡得很安静,但是总有个婴儿的哭声虽然纤弱却很揪心。那几天她每晚派两个护士都要找上好几遍,两个护士都快疯了,以为我妈故意整她们。最奇怪的是,我妈有天在医院上厕所,从门下的缝隙看到外面一双血淋淋的赤脚走过去,地上还拖着一个圆圆的、粉红色的胎盘……”
“啊——,别说了!”孙彦艳挥着手制止她,连蹬两次都从脚踏上滑下来,最后骑上车向前冲去。
麦朵一边大笑,一边骑车追上她,说:”后面是我编的,我还以为你真不怕呢!”
就要追上孙彦艳的时候,麦朵突然看到地上有一个可怕的“东西”,尖叫一声,像要甩掉自行车一样,前轮一偏,自行车摔了出去,人已跌坐在地上了。
孙彦艳闻声回头看,然后绕一个圈骑回来把车停在旁边,惊恐地走到她身边,颤抖地说:“怎么啦?”
麦朵哭丧着脸,拿指头指指路灯的光影下一只被汽车碾死的黑猫,肠子暴露出来,活像毛茸茸的布袋里装着一捆红色电缆。
她们蹲在地上沉默了半晌,一种对紧张情绪的宣泄和对恐怖的嘲弄,对视一眼,几近神经质似的咯咯咯地笑不停,笑到无声无力轻轻推搡着对方。
两个年轻的女孩子闹完之后,站起来,拍去灰尘,重新骑上自行车,这时能看到小区门口警卫晃动的身影。
麦朵跟孙彦艳在小区里道别后,她把自行车锁在车棚里,抬头看五楼自家的窗户一片漆黑,爸爸妈妈还没有回来,上自习时就收到妈妈的短信息,说医院有个“晚会”,她和爸爸要晚一点回来。”晚一点”是几点?她也不知道。
父母同在溪南第二人民医院工作,爸爸是外科主任医师,母亲是妇产科护士长。由于工作原因晚上经常不在家,但是父母同时不在家的情况还是比较少。
她乘电梯,当数字跳到5时她忽然有些紧张。因为有的病人家属来送礼一时又记不清门牌号,总是鬼鬼祟祟地站在昏暗的过道里,当你拿钥匙开门时,突然出现在你身边,向你打听某某医生的门牌号码,总是把你吓一跳,麦朵已经遇见好几回了。
电梯门挣扎一下,徐徐打开,它这样子好像随时都有可能罢工一样,总是让人不信任。麦朵把钥匙攒在手里,伸头观察一下过道,确定没有人,迅速走到自家的门前,打开门,进去,关门,方才喘了一口气。
她打开灯,换上拖鞋,书包放在圆桌上,那上面有妈妈留给她的便条。内容和她发的短信息一样,不过,后面还有一行字:“冰箱里有汤,热后吃掉,一定!!!”
因为还有一个多月就要高考了,妈妈对她下晚自习回来吃夜宵也认真对待起来,准备一些滋补的粥啊汤啊之类的,有的好吃有的不好吃,这一回不知道又是什么?
她打开冰箱,捧出一个瓷碗,里面的汤呈淡黄色,飘浮着一颗红枣,有山药、黄豆,除此之外是卷起来的肉皮,像大肠一样。凑到鼻子下一闻,有股腥味。但她养成了习惯,这个时间自然是饿了,已经顾不了许多,她记得在韩国餐馆吃过牛肠汤,味道就很鲜美。
她打开电视,搜索到同学们正在讨论的台湾青春偶像剧,如果父母在家她是没有这个权利的。但是现在只有她一个人,至少在临睡前她要这个房子里充满青春的声音。
微波炉发出“叮”地一声,她把那碗汤端到客厅的茶几上,先尝一小口,味道还不错。于是她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喝汤,将碗里剩下的东西也吃个干净,就是那几块肉卷嚼在嘴里有些奇怪,似乎又不像大肠。
她靠在沙发里满足地看着电视,本来一个滑稽情节让她很想笑,却突然感到心脏怦怦地跳起来。为什么会这么心慌呢?
同时腹部有些膨胀,可能是吃撑了,浑身燥热,她甚至能感觉到汗从毛孔里分泌出来,一会儿T恤被涔涔汗水所湿透。
空气变得异常潮湿而腥臭,就像那天她帮爸爸给金鱼缸换水的那种气味。她想着要去洗个澡,可是身子就是没有动。
头脑一时变得特别清醒:
身下沙发里的弹簧铮铮有声。
饮水机上的水桶里“咚”地一声鼓起一个大气泡。
窗台边的盆栽植物凝结了水珠。
电在墙壁里流动。
唯有电视机的声音变得十分细小。
忽然打了一个饱隔,就像阴沟里的水泡,腐臭味使她弯腰干呕起来。当她抬起头眼前的一切变成黑白两色,一开始她以为是隐形眼镜的毛病,用手揉一揉,电视还是黑白的,本来那些帅哥美女变成灰色的影子,像是信号不好,不断变形,扭曲。
她再看金鱼缸,像是一块黑色晶体,里面的金鱼如同一片片锡纸在游动。
她感到后脑勺一阵阵地发麻,有无数的针在刺。耳朵也出现了耳鸣,金鱼缸里的氧气泵像是植进了她大脑里一样,嗡嗡之声令她头晕目眩。
妈妈给我吃的什么啊?是不是食物中毒?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房子里有一种诡异的气息,这种气息甚至侵入了四周再熟悉不过的家具、电器和摆设当中,够成对自己的恶意窥望和若有若无的触摸,枝形吊灯越来越黯淡,四壁逐渐显露出简陋和苍凉。
这种气息无疑也侵入自己的体内,就像换了血一样,一种陌生的趋动在血管里蠕动,两种意识在作着撕裂,四肢不听使唤,可能会做出自己意想不到的举动。
麦朵一度看见坐在沙发上的自己是一个陌生人的身体,那种恐怖让她濒临崩溃。
突然,四周一片漆黑,十分阴凉,只有电视变成一个明亮的洞口,有人在遥远的地方说话,一种奇怪的方言,还有婴儿的啼哭声忽远忽近。这时,洞口出现两张愚蠢而又野蛮的脸,男人的脸,向里窥视。
麦朵双手扼住自己的脖子,瞪大双眼,像个癫痫病人一样颤抖、扭动,从沙发上掉下来,后背抵住玻璃茶几,使它在地毯上跳动着推移,茶几的槅档上一罐围棋子翻倒了,黑色棋子撒在红色花纹地毯上。
麦朵忽然手舞足蹈起来,手也是敲,脚也是踹,就像封密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似的,拼命张开的嘴巴因为窒息而发出咯咯声。
虽然她的手脚疯狂地舞动,但是至少有一只手和一只脚没有碰到任何物体,却同样地皮开肉绽,鲜血直流,而且指甲全部劈开。一根小脚趾嘎地折断,就那么奇特地横着。
经过一番痛苦地挣扎,她已经精疲力竭了,却保持着一个十分怪异的姿势,大腿向两边张开,小腿曲起来,双手向上像是托举什么物体似的。面部极其狰狞,眼珠暴出,连隐形眼镜都滑脱了,粘在脸上,嘴巴大张,仿佛是因为窒息或是极度的惊恐而毙命。 2肖世海
“我有感觉了。”肖世海把马豆豆的脸从胯间轻轻捧起,气若游丝地说。
马豆豆嘴巴一片濡湿,也感觉到手里男人的物件越来越坚硬,一只手把披散下来的乌黑长发撩到耳后,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
男人裸身躺在床上,她就那么跪在他两腿之间,白色护士服领口解得很底,浅绿色的胸罩被整个揭起,丰满的乳.房几乎是跳了出来,坚挺的乳尖扫过男人毛茸茸的大腿,她高高撅起的屁股浑圆而优美,像一件散发光泽的大理石雕塑艺术品。
“快……”肖世海的声音充满了渴求。
女人迅速调整姿势,带着孩子式的顽皮骑到男人身上,把男人的物件引进自己的身体,一种贯穿全身的舒畅使她发出”咿——喔”的快活声,闭上双眼,微微扬起头,双手着魔一样抚摸起自己的脖子,像在梦中情不自禁地要挽留住那不断上窜的快感。
肖世海几乎都不敢相信,他颤抖着双手搂住那个灼热的肉体,下身配合女人的扭动而温柔地迎送,就像他凭一己之力撼动了这个美丽的女人。
他确实做到了,想到这里,眼眶似乎有些湿润。
自从那次出车司机小何撞伤马豆豆的丈夫,肖世海就认识了马豆豆,也许是因为这个女人的美丽和率真,也许是对这个女人身世的同情,作为肇事者或作为副市长,他对伤者表现出更多的关心,前后几次去医院探望,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作护士的、又在护理丈夫的马豆豆。丈夫伤好后肖世海帮他解决了工作问题,不知不觉马豆豆就成了肖世海的情妇。
两人虽然交往了一年多,但是肖世海还没有真正占有过马豆豆,他深深慨叹官场上的那些吃吃喝喝严重损害了他的健康。虽然在地位和权力上他一呼百应,但是在这位二八佳人面前却疲软无力。
但是,正是马豆豆的温柔多情和宽容理解才使他慢慢重整雄风。为此马豆豆想方设法,不惜扮演淫.荡的角色提高他的性趣,不惜用嘴来取悦他。而这些他朝夕相伴、相敬如宾的妻子连想都不敢想的。
肖世海在女人的身下对突如其来的局面仍然有些惶惑,不禁想到刚才喝了马豆豆用保温饭盒带来的汤。
“你给我吃的什么呀?”
“胎盘……”女人纤巧的腰肢快速摇摆,像抖动的绸缎子,轻轻哼道。
“胎盘?”
“在中药里叫”紫河车”,有温肾补精,益气养血的功效。”
“哪有这么快见效的?”
女人不由自主地停下动作,伏下身来,用热乎乎的气息对着男人的耳畔发出嘘声,娇羞地说:”市长大人,你好厉害哟……”
“啊——”肖世海忽然浑身僵硬,身体微微弯曲,像要从女人身下挣脱起来。
“喔,这么快?”马豆豆有些泄气,嗔怪地说,抬头窥视男人的表情。
肖世海双眼怒睁,盯着马豆豆背后的什么东西,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他那满是胡渣、青色的嘴唇向下撇着,舌头抵着上颚,口中发出烟酒混合的味道。
“别闹了,讨厌!”马豆豆在他脸上轻轻掴了一下。但是笑容立刻僵在她脸上,她看到肖世海的头在枕头上使劲摩擦,本来纹丝不乱的头发也变得乱糟糟的。双脚不停地踢打,席梦思发出咚咚的震动声,亚麻床单也皱了。
马豆豆首先想到可能是高血压或者是冠心病,虽然肖市长以前没有说过,但她认为这些上了年纪的高官都有类似的富贵病,在医院工作这种性猝死的例子也听到过。
意识到这点她像弹簧一样弹开,差点滚下席梦思。多年的护士素质使她保持冷静,虽然是妇产科护士但多少懂点急救措施。她翻遍了肖市长的口袋和皮包也没有找到降压药,或是化硝酸甘油片。她又回到床边想使病人保持平卧姿势,把头侧向一边,防止呕吐物进入气道,造成呼吸困难。
她也想到通知急救中心,不过那样一来,他们的奸情将要成为爆炸性的丑闻,她也许无所谓,但是对肖市长那可是致命的打击。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这么倒霉啊!
她急得快要哭出来,她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靠山,从此命运将会改变,不再作一个小小的护士,不再被人颐指气使,干一些又脏又累的活。不再整天面对大腹便便、娇里娇气的孕妇,不再照看啼啼哭哭、散发乳臭的婴儿。
但是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却歇斯底里地表现出恐惧和脆弱。他的诡怪行为让人联想到他的痛苦和无助。
事情比马豆豆想象的还要复杂,她无法使肖世海安静下来,面对他挥动的手脚她甚至都不能靠近,更别提为他穿上衣服了。他似乎对一种神秘的力量作着殊死抗挣,在马豆豆看来,他张开的大嘴仿佛是因为缺氧,而他又好象被原地困住一般,不能够站起来做更多的活动。
马豆豆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手脚出血,皮肤绽开,听着骨头折断的声音,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使她手足无措、虚弱无力,跌坐在地毯上,咬着手指,轻轻啜泣。
这种状况她无法控制也不敢面对,她开始向门口爬去,当她的手触到门把手时,后面忽然出现一片死寂,她惊诧地回过头,看到黄铜装饰的高级双人床上,男人双手做着投降的姿势,双腿岔开,就像她千百次地看到孕妇生产的模样。 3竹英
竹英一直睡在姑妈的水果店里,水果店不是很大,后面有个狭小的隔间,一张小破床,这就是竹英的房间了。
就是这么小的空间里还塞满了一箱箱的水果,她每天晚上就这么跨过有黑斑的香蕉,瘀伤的梨,绕过危险的榴莲,凄惨地爬到自己的床上,在部分水果腐烂后的甜甜香味中一遍又一遍地作着奇怪的梦。
这些都没有关系,能拥有自己的房间是她从小的渴望。
她是家里唯一的女性,发现这一点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是一个痛苦而又奇妙的经历。
妈妈在她出生之时就死了。啊,关于妈妈,这真是个陌生的称谓,她从没有大声念过这两个字,竟然像最淫秽的词一样让她脸红心慌,上学读课文时碰到这两个字她也是突然的沉默,同学们都认为她很古怪。
她和爸爸还有伯伯一起住,但是村里人总说她有两个爸爸。在没有人的时候,伯伯就让她喊他爸爸,她的小脸吓的白白的,不说话,大人总是莫名其妙,她完全看不懂。
在她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的时候,家里就充满了危险的气氛。在她记忆里家里每个房间都没有门,最多挂一块布帘子。上厕所或是洗澡时,爸爸和伯伯都会突然撞进来。
她懂得遮遮掩掩时,爸爸和伯伯的脸上就带着不屑的表情,但是那贪婪的眼神就像乌鸦的羽毛一样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她从心里感到一阵哆嗦。
那时候,她就想,我要有自己的房间,哪怕很简陋,很黑暗都没有关系,只要能把自己完完全全地藏起来就好。
当她到市里读卫校成为住校生时,就像长年被锁在箱子里一朝被释放,感到特别的舒心。
不过,没过多久,她发现自己依然逃避不了被监督、被窥视。她总是最后一个去淋浴,去上一楼最偏远一个厕所,躲在被子里换内衣。
她越害羞越是引起同宿舍人的注意,她们嘲笑她,捉弄她,把她摁在床上剥得一丝不挂。直到她爬到宿舍窗台外面坐着,那是六楼的窗台,她们才不敢惹她,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每个同学都疏远她。
只有同校的卢强是个例外,但那对她没有意义,她甚至没有怎么注意过他。
老师知道她有自杀倾向后就找到住在市里的姑妈。
这个姑妈竹英小时候和爸爸走访过几次,虽然那时候曾把姑妈例为可以当自己妈妈的人选,但是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现在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了。
其实像姑妈这样上了年纪的妇女,在大街上总是随处可见,经常从事一些低贱的小生意。
姑妈圆圆胖胖,皮肤黝黑,皱纹里好像都有灰尘,这跟她以前长年露天摆水果摊有关。过分的善解人意,就是说你的话还没有说完,她就已经连连点头微笑了,你心里明白,她根本没有听你说什么。其实她心里自有一套小市民的精细。
她那和善的面容瞬间就可以变得很严厉,因为愚昧而残忍,同时难掩一种深深的苦涩。姑妈是个多年的寡妇,有一个女儿也不在身边。
竹英收拾东西跟在姑妈的身后,就像跟在陌生人的身后一样。姑妈领她到水果店,后面有个阴暗的小隔间,把那些成堆的纸盒子开辟一条路通到一张小床上。这,就是竹英的房间了。姑妈的意思是让她晚上照看水果店,然而这样竹英已经很知足了。
竹英在这个小床上住到卫校毕业,现在在第二人民医院妇产科实习,她有一个愿望,一定要争取留在二院当一个真正的护士,有了工资她就可以搬出去住,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房间。
和姑妈相处,每次喊姑妈,那个”妈”字叫得极轻,不过从姑妈身上她还是感觉不到妈妈是怎么一回事。倒是在妇产科实习这段时间以来她才体会到妈妈的辛苦、伟大和幸福。
尤其是几天前她护理一个早产婴儿,刚一接触他小小的身体瞬间就产生可怕的幻觉,四周突然变得阴暗,自己好象坠入了潮湿的洞穴中,胯间传来巨痛,一个球形的物体似乎要把自己的身体崩裂。
她分明是在经历一个女人痛苦的生产过程,她真切地感觉到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妈妈,而且她听到了不同于自己的呻吟声,第一次听到了妈妈的声音:
“……生下孩子……诅咒……诅咒……”
还有一点她很确定,那就是在洞口出现的两个男人的脸孔,正是爸爸和伯伯,虽然很年轻,但那就是他们。
当一个女人在生产的时候的可能会联想到母亲在生产自己时的情形。那为什么这个早产婴儿会让她提前有这种感受呢?而且以这种近似真实的幻觉?为什么是在洞穴里,而且洞穴之中充满了怨气?妈妈为什么带着那么大的仇恨生产一个婴儿?那个婴儿又可能就是我!这一切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不光是她,胡姐帮产妇引产时一接触到婴儿就像遭到电击一样跌坐在地上;马豆豆接过婴儿时同样产生了眩晕,虽然她们出于职业或考虑产妇的情绪拒绝说出来,但是站在一旁当助手的竹英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竹英很想再体验一下这个恐怖的幻觉,希望从中得到更多的启示,了解从未见过一面的妈妈的情况,重温和妈妈合二为一的感受。可惜这对母婴第二天就出院了。
因为上班时很忙碌,下班又要帮姑妈干活,竹英渐渐地就把这件事放了下来。
这天早晨她照样起得很早,她要赶在姑妈来之前把水果箱搬到门外的货架上摆好,然后打扫卫生。
她把一侧橱窗上的木板拆卸下来,靠在墙角因为没有斜度,当她转身时,几块木板相继倒下来,砸中她的头,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冒金星,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半天也起不来。
姑妈来时看她还没有收拾妥当,自然要骂她几句,又里里外外检查一遍水果,看似盘点其实是看竹英昨晚有没有偷吃。
自从去年二院搬迁到这里,姑妈的水果生意就很好了,那些去医院探望病人的人总要在她这里买些水果篮。
竹英上班很近,走几步就到,不过因为今天早晨的事故还是迟到了,挨胡姐的训斥肯定是避免不了了。
胡姐是护士长,平时对下面的护士极为严厉,对她这个实习生更是挑三拣四、吹毛求疵。竹英却以另外一种方式取得了心理平衡,虽然这种平衡她是迫不得已,但她似乎又无能为力。
她快步走进休息室,看到几个护士懒散地坐着吃早餐。可是早过了吃早餐的时间了啊,今天是怎么了?没有看到马豆豆。
因为竹英性格孤癖,又是实习生,总摆出一幅冷面孔,其他护士不怎么和她说话,除了马豆豆。
她从更衣间里换了护士服走出来,有些迷惘地坐在她们对面的长椅子上。
一个满脸青春痘的护士手里撕着油条,带着庆贺的口吻说:”不用紧张,胡姐今天不能来了,方姐代班……告诉你吧,胡姐的女儿麦朵死了。”
“哦。”竹英感到很震惊,胡姐的女儿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纪吧,虽然她经常考虑死的问题,但是死降临在年轻的生命上,她还是有些微微惊愕。如果豆豆在,肯定会迫不及待地把更多情况告诉她。
“豆豆呢?”
她们面面相觑,嘴里发出哧笑,好像识破马豆豆叛徒身份一样,脸上都是一幅古怪的表情。
没有人回答竹英,她们之间讨论起来。
“看不出马豆豆是这种人?”
“我早就看出她不对劲了,新衣服一件一件的,你们猜她的皮包多少钱?好几千!”
“算她有本事,能找到这么大的靠山。”
“人长的漂亮嘛,结了婚还跟小姑娘一样。”
“切!我看是红颜祸水,一点不假!”
“找到一个靠山,不想靠山倒了,反而把自己给压在了下面。”
“你们说她会不会做牢啊?”
“说不准,肖市长是吃了她带去的胎盘汤死的。”
“这件事一出,还暴出一个内幕,这些年咱们妇产科那些当医疗垃圾的胎盘原来被她们偷偷卖给了生物制药厂,所得收益她们私分了。”
“这就
是自食其果!因为冰柜里没有了,前些天6号产妇的胎盘胡姐和豆豆分了,说是给家里人补身子。”
“可是胎盘吃不死人啊,麦朵和肖市长喝过的汤碗都化验了,没有毒素。”
“哎,我听我老公说他们都是死于窒息,脖子上有自己掐出的痕迹,但是气管又没受到损伤,就是说他们掐自己的力量完全不会导致自己断气,你们说怪不怪?”
“还有啊,肖市长和豆豆正在干那种事时死的呢!”
“尸体都挦不直,担架抬出来时白布撑得跟帐篷似的。”
“嘘——,方姐来了,干活吧!”
竹英听见方姐在走廊里和别人说话,也跟着她们一道出去查房。
听她们谈话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梗概,胡姐的女儿和一个肖市长死了,他们死前吃了同一个胎盘,但是胎盘是补药,不良反应最多是鼻子流血和头面生疮,不至于会死啊!
胎盘出自6号产妇,而那个能让人产生诡异幻觉的婴儿正是6号产妇所生,这之间又有什么联系呢?
豆豆什么时候和一个市长搞在一起?这真有趣。自从踏入社会,进入这个医院以来,她最感慨的莫过于男女关系的混乱,医生这个职业对生老病生司空见惯而比一般人更多一份超然,可是却对虚无飘渺的性表现出一种难解的沉迷。
她留意到几位弃医从文的作家,对性的关注和执着达到令人惊呀的程度,他们笔下对情.色的描写本身就带有病理的成份。最著名的莫过于米兰•昆德拉和渡边纯一。
对于自己不能幸免而同流合污,不是以职业选择而所能解释清楚的。
中午吃饭时间,她去了五楼外科,发现麦主任办公室的门是锁的。 4麦主任
接下来几天,竹英每天都能在医院里听到有关麦朵和肖市长的新闻。但是对于他们的死因仍只是猜测,普遍的说法是一种罕见的癫痫,某种原因引起脑部神经元群阵发性异常放电所致发作性心脏麻痹,从而呼吸困难窒息而死。
但是人们不能忽视一个细节,那就是两人都食了同一个产妇的胎盘后十五分钟内死亡。是否这个胎盘之中含有目前医学所不能发现的过滤性病毒呢?假设它来自外层空间一种放射性元素,而人类的技术尚不能识别它?这些问题都令竹英很费解。
作为一个护士她应该寻求科学方面的解释,但是自从接触那个婴儿产生幻觉以来她更相信某种超自然力量的存在。因为那个幻觉太真实了,她经历了痛苦生产的过程,那羊水的温热,血味像舔一块生锈的铁,汗水从额头滚落,周围泥土的气息,另一个女人的呻吟,这一切似乎比梦来的真实。
她是否要从自身寻找答案呢?因为她的身体素质一直不好,精神又过于压抑,以前她也出现过幻觉,但那只是片刻的,单薄的、无意义的。这一次完全不同,更何况她亲眼看到接触过婴儿的胡姐和豆豆也出现了异常,她们苍白的面孔宣告了她们同样经历了和她一样的幻境。竹英相信某些超自然力量会灌输在个别6岁前的儿童身上,使他们经常看见别人所看不见的“东西”,随着年纪的长大这个力量会一点一点地流失,但也有伴随终生的例子。
竹英这么想一点也不奇怪,因为她本人就具备这种力量,她认为自己能够听得懂猫的语言。她永远都记得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伯伯潜入她的房间,被几十双绿莹莹的眼睛吓得魂飞魄散的情景。在那个躁动不安的夜晚有几十只猫守护着她。
她在学校读书的时候,经常把救助的小猫带进宿舍,而且每到星期五她都会买上一书包的火腿肠,傍晚时候教学楼后面的篱笆上聚集了成群的野猫等待着她来投食。
这种行为一开始还受到校方表扬,渐渐地人们发现她自言自语和那些猫兴奋的叫唤都透露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从而引起师生的反感,这可能是大家疏远她的真正原因。
两起离奇死亡之所以让她苦恼,正因为两个人死前同食了一个胎盘,而这个胎盘正是那个婴儿还是胎儿时,在子宫内母子间交换物质的过渡性依赖器官,并和胎儿先后娩出。而这个婴儿通过某种力量让她感受到了正在受难的母亲。
竹英想到找马豆豆证实一下那个幻觉,然而马豆豆几天没来上班,受警方控制,也不知道上哪儿能找到她。
星期天,麦朵出殡,医院领导和同事分批去吊唁。下午,竹英她们白天休班护士到医院集合,然后同乘医院里的面包车开进了山滨小区。
楼下停着灵车。
楼上508的门大开着,走道里三三两两站着一些人,肃穆的神情,出于必要的尊重压抑着自己,喁喁低语。
客厅里的家具被挪到靠墙的一边,中间摆放着麦朵的灵床,白色布单下是她瘦削的身体。竹英在心里假设如果正值青春年华的自己躺在那下面,又有谁会感到悲伤呢?
简易的祭坛上竖立着放大的照片,竹英望着那个中学生竟然和自己有几份相象。笔直的长发,齐眉的流海,苍白的面孔,单眼皮,厚嘴唇,眼珠黑如点漆。只是竹英没有她嘴角那一抹模仿某位女明星而显华丽的笑容。
房子里不时传来嘤嘤哭啼或突然而起的抽泣。吊唁可能接近尾声,她们是最后一批,只有麦主任慌忙走出来答谢客人。他没有戴眼镜,憔悴的双眼布满血丝,灰色的面容显露出失魂落魄,竹英不禁觉得一阵心痛。
主卧室里是一些亲戚,围绕着麦主任年老的父母,唯有老人的悲伤似乎来的深沉。胡姐蜷缩在麦朵的房间里,她神经质的手把床单揉皱了,珠泪涟涟打湿了两条枕巾。
一起来的护士拥了进去,她们的安慰失真而又单调,时而又是一阵沉默。竹英只站在房门口,这时回头看一眼麦主任,他虚弱地靠在沙发里,大腿上盖着毛毯,可想他昨晚就睡在沙发上。他出神地看着女儿的照片,像和女儿进行着某种心灵沟通,一只手里紧紧捏着一枚黑色棋子。移到窗台那边的金鱼,它们不懂悲伤依旧悠然自得地游弋。
客厅里没有其他人,竹英走到麦主任的身边静静地坐下,沙发只是微微凹陷,她穿一件黑呢套裙,黑色连裤袜,双腿并拢,两手交叠轻放于大腿之上。她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但她一定要坐在这里。
她吃惊地看着面前的地毯上,红色的毛绒里明显地纠缠着成团的黑头发。
麦主任另一只在毛毯下的手突然握住竹英的手,他手臂抬起的瞬间自然把毛毯也盖在了竹英的大腿上,他的目光依然没有离开照片。
那只平时拿手术刀的手停顿了一会儿,开始顺着大腿的内侧向裙底探索。毫无防备也不可思议,在这种严峻形势所需要的那般纯洁、在女儿的亡灵面前他会做这种事!
那只手在一阵粗鲁地揉搓之后,又灵巧地钻进连裤袜和内裤中,中指轻轻拨动,珍珠和黏液。这个把生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男人,扮演着上帝和死神的双重角色,他的骄傲、他的鄙视、他的背叛、他的毁灭,他异教徒式的犯禁色彩,像一个黑洞一样吞没了她,使她无法抗拒。
在那个晃动的中午,花粉和消毒水混合的办公室里,他把她逼入墙角,一只手撑在墙上,撑在一张色彩黯淡的解剖图上,一只脚搭在办公桌上,桌上立着三口之家全家福的相框应声而倒。而他像一把陈旧的弓,站着狂暴地夺去了她的贞操。
世界是否变了样?体内是否有某种东西毁灭了?她不知道,那一刻她仅仅是出于可怜他,还有模糊的义务感。她在大街上见到一个人就会想,他晚上会做那件事,好象看到人的另外一面。再好的人背后总有暗影,大地和春天总有暗影。
有一点她知道,同校7个实习生只有她一人留下来了。
那晚,水果屋周围无数只野猫凄惨地叫.春,她躺在小床上流下冰凉的眼泪。而隔壁的小男孩高烧40度,焦急的母亲在深更半夜带着哭腔驱赶成群的野猫,她的声音和猫叫无法分清……
一个穿金戴银、眼睛红肿的女人从房间里走出来,竹英震动了一下,但是麦主任的中指在她体内做了一个镇定的暗示。她心虚地把毛毯往上拢一拢。
女人屈下一条腿,浓烈的香水味和现场的气氛格格不入,戴金戒的手攒着湿乎乎的手绢,撑在玻璃茶几上,周围立刻出现淡淡的水汽。
她谨慎、体贴而又沙哑地说:“二哥,要不你去房间休息一会儿?自己身体也要保重。”
麦主任的眼睛没有聚焦,却很亮,蓝色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我再坐会儿。”
麦主任的妹妹用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两下,向竹英行一个注目礼,点一下头站起来朝门外走出去了。
竹英两颊有些灼热,松了一口气,突然的厌弃使她扭动了一下,麦主任的手抽了出来,内裤和连裤袜的松紧带“卟”地回弹在肚皮上,竹英忙把毛毯拂开。
“你……还好吧?”
麦主任又颤栗地把目光投向静止不动的人形,呢喃道:“生和死其实只隔着薄薄的一层纸。”
他把那根刚刚探险回来的中指放在鼻子下嗅着,回头看着竹英,意味深长地说:“性和死是一个味道。”
竹英想起麦主任曾经试图带她到太平间里做.爱,渎神和对死失去敬畏引起感官上的魔力。当他阴郁地在她体内冲击的时候,伴随着巅峰的到来,她的确看到了死亡的阴影,像天边的乌云。 5胡姐
胡姐来上班那已经是十多天之后了,由于女儿的死她似乎变了一个人,变得不再严厉,甚至有护士明显的犯错她也只是平静地说两句,而且她自己也经常丢三落四,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
大家看她过度沉湎于悲伤,反而替她很担心。尤其是她与孕妇交淡或抱着女婴时会突然泣不成声,那样子实在是可怜。
她更多的时候是坐在办公桌后面,一连好几小时看着某一处发呆,或是不停地搔头,好象有头屑病似的,然后打扫落在桌上的无数根头发,一定要用打火机烧掉。
竹英并不因为护士长疏于管理而放任自己,当然,任何人都可以分派她活干,她成为最忙碌的人,那些保育箱里的婴儿就够她折腾的了。现在上晚班她更是捞不着一点休息时间。
胡姐静悄悄地出现在休息室门口,正在谈天的几个护士紧张地站起来见机溜出去,胡姐却小声说:“你们谁带卫生巾了?”
满脸青春痘的护士说:“胡姐的好日子不是刚过吗?我们也和你一样前后差不了几天。”
“我也奇怪,刚结束怎么又来了?”胡姐苦恼地说道。
女人相同的特征使现场的气氛一下子柔和起来。还是那护士说:“你们谁带着?”
其他护士摇摇头。正巧竹英急匆匆地进来拿记录表,别人问到她,她已经跑了出去,回头说:“我包里有,你们谁帮我拿给胡姐吧!”
竹英是实习生还没有自己的更衣柜,她的衣服和包一般放在更衣间的柜台上。当然,护士长自己去拿可能更合适一点。
胡姐走进更衣间,几个护士自觉地回到工作岗位上。休息室、更衣间里外只有胡姐一个人。
更衣间里的日光灯镇流器出了毛病,发出嗡嗡的响声。她一眼看到柜台上棕色的象布袋一样的大包,除此之外,还有一把木梳,齿上缠绕着两根头发,她又感到头皮发痒。
漆黑的玻璃窗上出现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那是她自己。窗户外有一些小青虫和小白蛾叮叮咚咚地撞击着玻璃。
她一触摸到那个包,两条包带像个活物一样耷拉下来,拉链有些迟钝,一点一点地打开,她探手进去。
“啊——”她惊叫一声,猛缩回手,倒退几步,贴在后面的更衣柜上,更衣柜震动了一下,里面像是茶杯一样的东西倒了,从一边滚向另一边。
她确信自己的手摸到一个柔软的、黏乎乎的东西。她下意识地闻了闻那只手,有一股腥臭味。以她多年接生的经验,她能猜到那个包里装着一个出生不久的胎儿!
那只大包的容积足可以装下一个胎儿,但是它所呈现的外观似乎里面的物品体积又不是很大。
惊魂落定后,胡姐再次靠近,她用一个指头勾住包带轻轻扯起,使张开的拉链面向自己,展现里面的内容。
奇怪的是,除了女孩子包里常有的物品之外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稍有特殊的是一袋火腿肠,但是火腿肠决不会给她那样一种触觉。
难道是职业原因造成习惯性的错觉?那手上的腥臭味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胡姐不禁把头甩了一下,仿佛这样头脑就可以恢复清醒。
她从那袋卫生巾里抽取一片,对于刚才的错觉她归咎为这十几天来一直沉浸在悲伤里的原故。
将拉链拉严后,她并没有马上离开,出于验证的心理忽然用双手按住那个难看的大包。她感到一阵轻松,双手只感觉出刚才看到的那些物品的边角,这才大步走了出去。
胡姐推开厕所的门差点撞上一个正从里面出来的孕妇。她不禁对自己糟糕的状态感到愠怒,又或许是今晚本来就有一些异常,谁知道呢?
在门口,她小声询问孕妇是否有宫缩、破水等情况,然后她们在愉快的祝福中分开。
厕所里的吸顶灯不是很明亮,也许是凝华使边缘出现发黑现象,所以苍白的光辉中似乎有一重阴影。
胡姐在一个单间里褪下裤子,情况不是很糟,内裤上只有少量的黑色血迹,可能是前天结束的月经并没有流干净。她垫上卫生巾,迅速穿上裤子,因为她感觉到一阵温热,同时产房里的腥臭气息扑鼻而来。
突然,她看到白色的瓷砖地上,从隔壁流过来一条极细的血水,从她脚后根一直流到便池里,滴在她刚才撕下卫生巾的粘胶纸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血似乎很新鲜,她虽然每天都能看到大量的血,但是这条在白色瓷砖上细细的血流却让她感到强烈的不安。
她抓紧护士服轻轻地蹲下来,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把头低下去,再低下去,她不得不借助一只手掌撑在地上,透过压缩板下的缝隙,首先她看到铮亮的便池,她嘘了一口气,至少可以确定隔壁没有人。
当她把头再降低时,目光扫过阴暗的拐角,有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惊得她失去平衡险些栽倒。
脑充血使她头发晕,心口怦怦地跳不停。一股突增的愤怒让她叹了一口气,因为在厕所里发现弃婴也不是第一次了,有些未婚妈妈在医院里下生下孩子,不知道是无力扶养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把婴儿丢在厕所里而本人消失的无影无踪。
胡姐打开门走了出来,发现隔壁单间的门开着一条缝,她心里本来就不好受,有些魂不守舍,所以她并不想冒然打开那个门查看弃婴是死是活?她会通知别人来收拾的。
但还是出于职业道德,她在水池上洗手时,忍不住伸头朝那道缝隙里窥望,只看到婴儿血淋淋的两条小腿,似乎动了一下。
自来水哗哗地流着,可是从水管里同时还流泄出一阵莫名的恶寒,胡姐竟然打了一个冷战,淋湿的双手也感觉到了冰冻。
她的脑袋轰然一声,因为眼角的余光看到水池上的镜子里,她的身侧竟然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
胡姐浑身一阵麻痹,眼珠惊颤地转过来,只见那个女人穿一条又大又长又肮脏的老头衫,显然是男人的衣服,满身的污渍好象是黄泥。她的头发蓬乱,乌青的面孔,也许是受胡姐举动的好奇和吸引,她也微微倾斜上身,一双眼角流血的大眼睛同样瞅着那条门缝。
就像灵魂倒灌进躯体,惊醒伴随着痛苦,胡姐怪叫一声,猛然转身——然而身后什么也没有!最远处那个单间灰白的压缩板上有一个黑点在移动,可能是一只苍蝇。
巨大的恐惧,瞬间的错愕使她感到一阵虚弱,站都站不住,倒退几步,脚底下一个奇怪柔软,她跳了起来,双手及时抓住一个单间的门才使自己没有摔倒,她看见她踩到的是一个圆形的布满血丝的红色肉膜,一面光滑,一面粗糙,还连接着一条长长的脐带,那不是一个胎盘又是什么!
突然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旁边有弃婴的单间的门呯地打开,一个女人爬了出来,正是刚才消失的那个女人!
她流血的双手撑在地上,指甲全部劈开,有几个指头好像折断了,像鸡爪一样,带着浓重的湿气爬向瘫软在地的胡姐。
像受到一股力量的逼迫,胡姐揪住胸口,扭曲的面孔带着最后的哀求摇晃着,头发磨擦在压缩板上发出嗞嗞声,双腿不停地踢蹬,一只白色胶底鞋跳了起来,扣在地上。
当那个穿肮脏老头衫,下身全裸、血迹斑斑的女人覆盖在胡姐身上时,伴随一声叹息,像是泄气的皮球,胡姐一动也不动了。 6马豆豆
伴随肖副市长离奇死亡是奸情的败露,马豆豆恨不得找一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不管是自己的丈夫还是肖市长的亲属她都无法面对,事实上她确实也是这么做了。她暂时住在邮电宾馆1024房间,除了警察谁也不知道。
如同禁闭一样,马豆豆在这间薄暗的房间里困惑地生活了一个多星期。恐怖的阴影依然没有消失,她总是坐在窗旁一个布包椅子里,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来,米灰色的地毯上飘浮起纤毛一样的尘埃。
同样也是宾馆的房间,他们幽会的场所,若在以前虽然提心吊胆但却充满了柔情蜜意,宾馆里的场景总是让他们的恋情有一种仓促和粗鄙的忧伤。
那天她休班,在这之前她和肖世海就有约定,在他视察工作回来后安排一次小聚。她和胡姐分的半块胎盘还没等晾干就煲成汤,她捧着保温饭盒坐一辆出租车就去了宾馆,这一去,改变了整个生活。
她设想过种种可能,因为这种不可告人的隐秘生活迟早会曝光,她也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但是怎么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种灾难性的结局,直到现在她还不能接受,整个人都懵了。
她蜷缩在这个寒伧的宾馆里,觉得四周分外阴凉,处处透露出一种威胁的气氛,那些进进出出陌生的住客如同梦中的影子,聒噪而又带着令人厌恶的欢欣;推着洁具车打扫房间的服务员安静得像耗子。
她总是不敢正眼凝视房间中央洁白的大床,不然那一幕悲惨顽固地驻留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长时间坐在窗旁的椅子里,想起很多事,从没有这么系统完整地回忆起这么多的往事,有的遥远记忆已经被忘却了现在却突然又苏醒,回顾这二十几年的人生,她感觉自己一下子苍老了。
只在傍晚时分,她揭开窗帘一角注视着楼下熟悉的街景,眺望城西她的家,能看见她工作的二院崭新的大楼,而这一切似乎正在离她远去,处处竖起一堵看不见的围墙将她隔离起来,孤独像潮水一样将她冲刷得越来越苍白。
她心里产生了莫名的憎恶,这个生她养她的地方,身边的亲朋好友,一下子变得很稀薄,很世故。没有人听过她内心的声音,从没有。
她突然想从这个窗口跳下去,在身体和地面接触的刹那,有一个震动,所有人都能够听到。
电视机白天黑夜都开着,但她没有完整地看完一个节目。比之起来,她更喜欢淋浴,让细密的水柱洗刷她的悲伤,一遍又一遍。
从餐厅吃完饭回来,马豆豆迷惘地走进房间,把吊灯壁灯台灯全部打开,但是还是感觉房间不够亮。
她从打开的电视前面走过,长发竟然飘拂起来吸附在荧光屏上,没想到电视会产生这么大的静电。仔细一检查,发现荧屏的边缘出现漆黑的雪花点,她想,是不是电视坏了?
她拿起床头的电话准备叫服务员换一台,后来一想反正自己也不认真看电视,就不用麻烦她们了。
其实每到夜幕降临她很不情愿待在宾馆里,可是又不知道能去哪里?她每一个活动都要向警察汇报,说不定宾馆里就有人在监视她。她认为还是配合一点好。
她关掉电视,去重复这几天来做的最多的一件事——淋浴。想到淋浴浑身忽然出现一阵暴烈般的骚痒。虽然不是干燥的冬天,但是房间里仿佛流动着很强的静电,所以头发才会吸附在荧光屏上,身上才会骚痒。
可是现在正是湿润而又闷热的初夏,室内怎么会有静电呢?她无力多想,迷惑地走进卫生间,里面有一个塑钢和玻璃组装成的浴室。
梳妆镜里出现一个蓝色面孔吓了她一跳,而这个蓝色面孔正是她自己,短短几天她就憔悴成这般模样,令她心底无限凄凉。
一向引以为傲的娇好面容此时已失去了意义,她不忍再看自己,把戒指褪下来放在玻璃的水池上,像是受到震动一样,戒指突然发出”叮铃铃”的响声。
她注视着那颗闪光的结婚钻戒,是自己放下时动作太重了吗?还是地震了?或是吹进来一股风?
戒指不能回答她,但她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毛孔收缩使细软的汗毛变成皮肤上的尖刺使她很不舒服,太阳穴突突地跳,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越来越感觉到那潜藏的威胁正在逼近,叠放整齐的浴巾放在物品架上,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按了一下,凹陷下去又恢复了原状;两只紧挨在一起的玻璃杯也像人为地碰撞了一下,发出共鸣声;池子里排放的水形成漩涡盘旋得时间太过漫长;戒指又震动了。
马豆豆出其不意地脱掉身上简单的几件衣服,钻进浴室,把门关严,整个人麻木地沐浴在一片晶亮的水幕里,温热的水可以让头皮恢复一些清醒,而水幕可以封闭双眼和双耳,暂且躲避这个现实而又危险的世界。
突然,像是一团湿毛巾啪地砸在她背上,她蓦然回头,同时拿手在背上一摸——什么也没有!她紧张地盯住拉门,咽着口水,猛地拉开——卫生间里灯光橙黄,和房间相通的门关着,衣服搭在不锈钢的晾衣架上,戒指在水池上闪光,其它物品整整齐齐——没有人。
她关上门,在水帘里静默着。太奇怪了,刚才是什么砸在自己的背上呢?难道像上次抱着那个婴儿一样出现了幻觉?但是背上依然有被毛巾抽过一样的灼痛感。
她又仔细检查这个狭小的浴室,忽然发现地上的积水越来越深,透过水雾她看到水中飘浮着缕缕血丝,排水口被一个圆形的、灰白色的东西堵住了,她抠起来一看,柔软而又沉重,那正是一个胎盘!
她连忙扔了,身体像被抽干了血一样,眼前发黑,不由自主地跌坐在地上。如此同时,从房间里传来婴儿的哭声——电视里的吗?电视关了!走廊里,别的房间……
“呯!”朦胧的毛玻璃上出现一只畸形的手形。
“呯”又一只。
当门被拉开时,马豆豆最后看到黑暗像冰凉而又潮湿的泥土埋没了自己。 7麦主任
从二院开车15分钟到箕山路西段,有一家不起眼的韩国料理,叫“兄弟船”。但是店主却是个三十来岁、风韵犹存的女人。皮肤细致白嫩,油光泛亮,能看得出平时保养得很好。
中国客人看到这位漂亮的韩国老板娘总要带着优越开一些低俗的玩笑,非要挖掘出“兄弟船”的含意,还东张西望要在店里找出两个“兄弟”不可。
女人笑得眯起了眼睛,用蹩脚的中文解释起来也总是含糊其辞。
店面不是很大,完全用实木装潢,土红色的漆,狭小而肃穆,但是配上橘黄色的灯光每个空间就显出精致的温馨来。
白天这个乌暗的料理店不起眼,也很冷清,但是每晚基本上营业到凌晨2点左右,原因是有一群固定的客人,除了韩国的留学生和韩企职员外就是那些在午夜下班的歌厅小姐,因为这里的杂酱面和拌饭都很有特色。
麦主任吃过正式晚餐后偶尔会来坐坐,他很爱这里的三纹鱼,但是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坐了这么久,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喝了这么多的酒,虽然外面下着大雨,店里客人还是渐渐地多了起来,热闹起来,他也因此愈加烦恼。
现在,他神智不清跟一个空酒瓶较上了劲,因为他不能成功地把它立在桌子上,手一松酒瓶就倒了。虽然店内人声嘈杂,酒瓶摔倒在桌子上的声音总是尖锐而又执着地响起。
他把沉重的脑袋搁在殷红的桌面上,觑着眼睛,那只放酒瓶的手越来越愤怒,瓶底使劲地敲在桌面上。
忽然,一只白晳而又柔软的手握住他的手,拿走那只倒霉的酒瓶轻轻地放在一边。
他慢慢抬起头,模糊的灯光下老板娘冲他微笑。
“啊吧——你,很,伤,心?”老板娘低着头瞅他,大眼睛显得很天真,一只手比划着像是打拍子。
“我……是医生……”麦主任把大拇指戳着自己的胸口。
“知道。”
“我……是医生……但是,没用。”
“有用。”
“没用,我,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救不了!”麦主任冷笑着没有规则地晃着头,好像他没用是显而易见的。
“她们,怎么了。”
麦主任在座位上突然团紧身子,睁圆眼睛,张大嘴巴,喉咙里发出怪叫,蓦地又瘫软下来,无奈地说:“……他们说是窒息和心脏麻痹。”
老板娘被他滑稽而嘲弄的举动吓了一跳,忽然想起早上看到的新闻,昨晚第二人民医院和邮电宾馆分别有两位女性离奇死亡,而且和本市15天前两例死亡有几分类似,警方目前还辨别不清是自杀还是他杀。四人中有一位是副市长,还有一对母女。
老板娘怎么也没想到那一对母女就是面前这位老主顾的妻儿。
“哦,对不起……”她显得很慌乱,但是有限的几句中文又不能表达她的同情。给自己斟满一杯酒,自顾自地一口咽下,半晌抬起头,眼睛里竟然有了泪花,小心地说:“我……你……吉哀随便……”
麦主任吃惊地看着她,任何安慰对他都没有实在的意义,何况她口齿不清,说错了话。
这时门铃响起,几个湿头湿脸的客人挤进来,老板娘赶紧走到吧台去接待。用韩语和他们寒喧,忽然穿过客人跑过来扶住离座的麦主任,说:“你,坐着……外面,下雨,下雨……”
麦主任抹一下眼睛,扭头看窗外,而玻璃反射着一只蛋黄一样的吊灯,灯下是一对朦胧的情侣在交谈,他拂开老板娘的手:“没……没事!”
“那你等等,我叫车。”
“不用,”他从门口又折回来,两步就看到老板娘光滑的面孔就在胸前,说:“我坐了很久,占了……座位,可是,我,我没地方可去……”
他趴在吧台上竟然像一头牛一样抽咽起来:“……我没有家了……我救不了她们……我该死……”
那些厚头发的韩国客人脸上带着鄙夷,吵嚷着要老板娘为他们找空位。老板娘吩咐一个服务员去门外为医生叫一辆出租车。
客人在点菜时,她听到门铃响,医生已经不见了。
麦主任在大雨中带着悲哀和愤怒跌跌撞撞地前行,天地昏暗,一片迷朦。
他忽然对一只垃圾桶发起了进攻,疯狂地拿脚踢,圆柱形的垃圾桶淋了雨水后变得很滑溜,一脚踢空,劈了个叉,歪倒在灌木中,眼镜挂掉了,脸也戳破了。
当他满手泥泞地撑起来,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纤细的黑影打一把黑伞站在他面前。
在一家旅馆里,竹英把麦主任的湿外套脱去,又用毛巾擦干他的头发,扶他躺在床上,盖上被子,然后用棉花棒处理他脸上的伤口。
麦主任像是第一次看见她一样,带着陌生和仇恨的表情,轻而有力地说:“为什么……是谁夺走了她们?是你吗?”
竹英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摇摇头。
“他们都说你很古怪,说你会巫术……”
竹英还是摇头。
麦主任厌恶地将她手挡开,爬起来双手钳住竹英的肩膀使劲地摇晃,咆哮道:“告诉我,是不是你!为什么要陷害她们?报复我还是嫉妒她们?想独自拥有我吗?还是——”
疼痛使竹英脸色苍白,咬着牙,甩着泪,一巴掌打在那张失去理智而扭曲的脸上,跌坐在床脚,哭出声来。
“你冷静点……我从没想过报复你,也没想过独自拥有你,更不可能陷害她们!”
男人坍塌一般分三次仰倒在床上,眼睛死死地盯住天花板。
女人继续哭泣道:“事情很快就会证明的……”
过了良久,男人偏过头,脸上带着不解。
“我……我……我也要死了……”
男人肿胀的眼睛看着她,然后伸出一只冰凉的手托住那个濡湿而有阴影的下巴。
“你说什么?”
“那个婴儿,胡姐、豆豆和我都接触过那个婴儿!”
“谁的婴儿?”
“6号产妇。”
“6号产妇?麦朵和肖世海死前吃过6号产妇的胎盘。婴儿是怎么回事?你说明白点!”
“那天我们三人为6号产妇接生,凡是触及到婴儿的人都会产生一个可怕的幻觉:体验一个满含怨恨的女人在生孩子,而且女人一再重复‘生下孩子’、‘诅咒’的话。”
“你是说这种幻觉会导致人死亡?”
“我想6号产妇在怀孕期间一定受到常人难以想象的怨恨,而怨气凝聚在胎盘和婴儿身上,吃下胎盘的人很快就会死亡,而接触婴儿的人会出现幻觉,等于是一个死咒。”
“你要说6号产妇在怀孕期间感染了某种奇怪的病毒或放射性元素,可以间接地导致人死亡,这样更容易理解些。”
“可是那个幻觉里女人的咒怨太强烈了,那两句话似乎是个提示,如果不能理解这个提示这里就有一个死期。”
“死期?”
“我算过了,胡姐和豆豆从接生那天到昨晚死亡整整15天,精确到分钟。”
“你呢?”男人的声音颤抖了。
“今天!”
“几点?”
“还有两个多小时。”
房间里一度静得像湖底,连空气都不流动了,令人窒息。
“婴儿出生的第二天晚上10点左右,6号产妇要求我把婴儿从保育箱里抱给她,当时像有一股强电流通过我全身出现了幻觉。第二天他们就出院了。”
男人甩了一下头,说:“你别胡思乱想了,接触婴儿的人不止你们三人,还有婴儿的母亲,婴儿的父亲,还有其他的家属,如果这么多人死了一定会很轰动的,你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有四个人死了,还不够吗!”
男人一下子沉默了。
“我害怕……”
男人搂住了女人。
男人和女人像没有明天一样做.爱,毁灭如同霉菌在他们体内绽开。他们的眼泪把对方的身体打湿,体液把床单打湿,而窗外的雨把整个世界打湿。 8卢强
“喂?是卢强吗?”
“谁?这么早?是我!”
“我……”
“你……林竹英!”
“嗯。”
“啊,我没想到你会打电话给我……”
“哦?”
“我太高兴了……”
“你在盆聚乡开诊所吗?”
“你还在二院实习吧,正想着哪天去看看你呢!”
“哦。”
“你刚才问我什么?”
“你在盆聚乡开诊所吗?”
“是啊,不能说救死扶伤吧,看些小病,关键是卖药。”
“那,离大旗乡远吗?”
“在学校的时光真是让人怀念啊!还记得那次大禹山野营吗?”
“记得啊。”
“你不会还生我气吧?”
“生你什么气?”
“野餐时我们烤的肉喊你过来吃,我骗你是猫肉,你就满山的奔跑,最后我们在小河里发现你,又吐又洗,人都虚脱了。其实那是兔子肉……”
“呕——哇——呕——呕——”
“怎么啦,又吐了?对不起,对不起,我该死!”
“……”
“……没事了……”
“对不起,我不该说的。真没事了?”
“嗯。”
“唉,不知道怎么了……你这样子怪让人心疼的……”
“我问你,离大旗乡远吗?”
“不远也不近,问这个干嘛?”
“哦,半个月前有个孕妇在我们这里早产,然后又匆匆出院了,这不是要对母婴做回访吗,我又抽不出空来。”
“那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你诊所里很忙的……”
“你忘了,我就是盆聚乡的,诊所开在自己家里,我又不看病,家里人帮忙看店也成的。你说吧,要我做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哦,我想拜托你替我跑一趟大旗乡,看看那对母子的情况。大旗乡,好石村,产妇叫陈金环。”
“等等,我记一下……”
“谢谢你了。”
“咱们是同学,不用客气,我非常乐意为你效劳。”
“哦。”
“好石村,陈金环,对吧?我准备一下就动身,差不过晚饭时间我就能回复你消息。”
“谢谢你。请你顺便关注一下她家的亲戚或邻居的情况。”
“人口普查吗?要关注那么多人?”
“拜托了。”
“你就放心吧!哎,你……过得好吗?”
“我,好……”
竹英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打了一通电话。
刚才她醒来,她还能够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她花了一点时间确认自己身在何方,惨淡的黎明透过褶皱的窗帘缝隙射进一道虚情假意的白光,刺破了静态的淡绿色幽暗。
身边的男人像阳光照射不到的森林里长满青苔的大树,那些手脚倔强地盘绕在她身上,鼻息沉酣,昨晚她一直在他呼出的酒香中昏迷。
有人从走廊的地毯上跑过,脚步声像摔打一只布偶。授意退避在墙角里管道的传导,自来水经久不息。有人刷牙出现习惯性的干呕。窗外的市声像一台老旧的机器在慢慢启动。
这就是活着吗?所有的感官处于开放状态,人时刻都在接纳,活着似乎就是接纳所有信息的处理过程。
人就像一个窍穴,风经过时,发出了响声。
竹英没有狂喜,没有感激,她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第一次像一把乐器一样调整身上那些“窍穴”,她能听出不同的“声音”。
昨晚赴死的悲壮像蔓延的大火,可怕的痕迹依然存在。她渐渐觉得自己正变得鲜活,像一条柔韧的树条从男人的四肢里滑脱出来。
为了给这个男人切实的希望,她还要做进一步的确认。她赤脚走进卫生间里,关上门,给卢强打了一个电话。
卫生间里还躲藏着夜的困倦,她轻盈地像一团白雾,注视着镜中的自己。瘦削的双肩,两个玫瑰色的乳.头甜甜的,一对悄然而熟的果实。刚才的呕吐还没有退却,在空空的胃底徘徊,嘴巴很苦。
她轻轻拧开水龙头,接了一杯水,漱口,嘴里还有汽泡的感觉。
冰凉的金属把手在手里转动,她拉开门,看到男人坐起来宽大的背部,她忽然很迟疑,劫后余生应该怎么面对?
男人褐色的、结实的背部静止着,忽然倒向一边,那张惊惶的面孔朝床下张望,然后从床上跳起来,裸着身子跑前窗前,窗帘只一揭,又跑向门,再转回来,看到她突然止步,因为惯性而晃动。
世界像覆盖着一层羽毛,掀动了一下又飘落下来,或者这只是在两人的心里。
这个男人很害怕失去我!
女人带着无限的痛惜,如同害怕一个高大而贵重的瓷器会摔碎,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男人。
男人的手臂带着忧伤环住女人,憔悴的、衰老的一双象眼激动地埋进女人的乌发中,双手自然地托住她的臀部像托着娇嫩而又脆弱的花瓣。
他们摩挲着,移动动,吮吸着,重新回到那个洁白的、凌乱的、残有余温的床上,现在,他们为了活而接纳对方。
傍晚,屋外弧光灯透过褶皱的窗帘射进一道粗略的红光,房间里充溢着淡紫色的轻雾。天花板上一些柔和的或是强烈的光斑交替着移动。
窗外的汽笛尖声鸣叫。
某个开着门的房间,电视机的声音在走廊里回响。一股淡淡的洗发水味道,又送来一股鸡蛋灌饼的香味。
在楼上,在隔壁,还是在门口,神秘的不同声音发出一个嘟噜,还有叹息,像是进行着某种庄重的仪式,此间敲击着一种光滑的、坚硬的法器,忽然啪地一声,嗡嗡之声暴发了,数点、咒骂、嬉笑、咳嗽,同时暴雨一般哗啦哗啦之声席卷而来,随后收尾只剩下稀落的雨点——一帮灰溜溜的赌徒和一副焦黄色的麻将。
竹英不禁对旅馆那些脆弱薄壁的隔音效果大加怀疑,昨夜和今天上午那一阵性.爱风暴是否也收录在某个阴郁的房客耳中?然后把他卑污的耳朵像听诊器一样贴住房间各个方向?
竹英看着身边的男人在一阵忧愁的鼾声中漂浮,慷慨地伸出一只手臂让她枕着。
竹英伸手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看看有没有来电显示,也顺便看看时间。
忽然,一阵咕噜噜的声音窜过,竹英移开手机,看着男人暴露在外的肚皮,脸上几乎要现出一个会意的微笑。在男人醒来之前,她要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
竹英穿戴整齐,出现在大街上,对没有迎接就悄然而逝的白天心生愧意,但她带着满足的明快走进灯火通明的超市。
这时,电话响了。
“喂,喂,卢强,怎么样?”
“竹英,我才回来!”
“哦,有什么情况?”
“你还不知道吗?”
“什么?”
“今天市里几大医院都来专家了,你们医院也来人了,你会不知道!”
“啊,发生了?”
“我倒要问你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我来好石村?你们医院有要求对母婴的回访吗?”
“嗯……是啊……”
“吓死我了,你知道吗?好石村发了瘟疫,前天到今天接连死了七个人!”
“瘟疫?”
“也说不清楚,就是你说的那个陈金环,家里四口人全死了,亲戚和邻居今天又死了三个,全是猝死!”
“呕——哇——呕——呕——”
“怎么啦?”
“我在超市里,闻着熟食味儿想吐……”
“那……”
“别说了!挂了!” 9麦主任
为什么要粗鲁地挂断卢强的电话?就因为他带来了坏消息吗?就因为死咒还在继续吗?那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为什么我还能为自己的男人买吃的?
竹英感到超市里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旋转起来,人流像一束束光一样穿梭,她像是站在一个世界的入口,一些面孔贴近自己,带着疑惑的表情,倏而划过去。她不认识这些面孔,是死者的面孔吗?她期待着马豆豆的面孔,然而没有出现。
超市里尖锐的广播声唤醒了自己,她还站在熟食和面点中间的过道上,不断有人和她擦肩而过,她一定是出现了轻度昏迷。各种气味诱发她想呕吐,然而胃里十分干燥,微微痉挛着。
她真的是饿了。
她在买烧鸡、卤肉和馅饼时一个声音一直在心里回响:“停止吧!停止吧!”悲剧不能再发生了。她隐约感觉到这种诡秘的杀戮跟自己有联系,跟从没有见过面的妈妈有联系。
妈妈呀,我从未见过面的妈妈,我早夭的妈妈,生下我便抛弃我的妈妈,你究竟是怎样含恨而死?生下我之前你承受了多么大的痛苦?为什么在十八年后你借助一个早产婴儿复现你的冤孽?
竹英觉得她冷酷的、混乱的、破灭的家庭一定隐藏着一段秘史。有关母亲的死说法是因为生她时难产而死。母亲是何许人?她生前又如何呢?在她看来一个女人和爸爸或伯伯生活在一起是危险的。
因为她的家庭到处充斥着野蛮、愚昧和反伦理的味道。
虽然在那个家庭度过了冰冷的十八年,但是她心里一直感觉到自己是个孤儿的情结。
“停止吧!停止吧!”
如果真是母亲的冤魂作祟,那么就由她来终止吧!
竹英一边想着一边提着食物回到旅馆。
房间里没有开灯,她看到麦主任已经醒了,正坐在床头看电视,在变幻的荧光里,他头发凌乱、神色凝重。
“饿了吧?”竹英声音温柔而又羞涩,把食物放在桌上。
没有回答,麦主任犀利的目光被电视深深吸引着,房间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她看到荧光屏上一位女记者的身影,背景应该是一个阴惨惨的村庄,还有一群无知而又惊愕的群众,像是某个事件的现场。穿迷你套装的女记者被乡村恼人的大风吹乱了头发,也顾不上整理,她的脸因为沉重而扭曲。
“……死亡七人都是大旗乡好石村普通村民,虽然在不同的地点和不同的时间,但是死亡症状却很雷同,全部都是死于突发性心肌梗塞。为什么这类猝死事件在本市一个月之内频频发生呢?目前警方联合专家正在进行全面调查……现在大家看到的这所房屋的主人叫罗平柱,罗平柱一家四口一夜之间离奇死亡,幸存的人员只是罗家的大媳妇陈金环和刚诞生不久的婴儿,还有已怀孕六个月的二媳妇常桂花,专家不排除罗家死于基因突变……”
竹英突然发现麦主任盯住自己,纹丝不动,像一只狗嗅到了鸡血的气味,神情使她猜不透,令她毛骨悚然。没有疑问,没有惊讶,没有庆幸,没有愤怒,不是她所预料的任何表情。
“我……有一点没有告诉你……”
竹英真想叫喊,她受不了麦主任这样盯着她,好象自己是一个怪物。
“……我跟你说的,那个幻觉里出现的女人其实是我妈妈……我虽然没有见过她但我知道她就是我妈妈……”
“所以你没事?”麦主任用一种竹英从没听过的声调说,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
“那为什么要我女儿死!要我老婆死!还要这些无辜的人死!”他指着电视,喉结一上一下,声音在房间里震颤。
竹英忽然捂住耳朵,尖叫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的死鬼妈妈在暗中保护你吗?就因为我强.奸了你而害我家破人亡吗!”麦主任笑起来,笑得令人寒心慑魄。忽然收住笑容,抬头看着天花板昏暗的四角,说:“有什么尽管冲我来好了!”
他走过去揪住竹英的头发,把她摔倒在床上,又跃到她身上,左右开弓疯狂地扇耳光,拳头闷声闷气地打在她身上。
“把你妈的鬼魂唤来吧!叫她出来,出来!出来啊……看我怎么欺负你女儿!看啊!看啊!”
麦主任对着虚空狂叫,变动的荧光照在他流汗的脸上,狰狞而恐怖。针对他对阴间力量的呼唤,电视却矫情地发出现实世界的噪音。
竹英像一只玩偶,无声无息,因为悲哀同样也吞没了她,泪水流在她大理石一般的脸上。
男人撕扯掉她的衣服,举着她的双腿,粗暴地、羞辱地刺入她的体内,东张西望,带着得意和阴险,就像为黑暗中的一位看不见的观众表演。
角色不断互换:疯子、野兽、小丑、小孩、魔鬼……
在最后一阵颤抖中,他流下泪来,跌跌撞撞地奔出门外,丢下赤.裸的、虚弱的、破碎的女人飘浮在那里。
寂静的走廊,落寞的门框,晃动的光影,无声的、哀伤的、无人欣赏的换灯片…… 10姑妈
一夜未归,姑妈一定会暴跳如雷。
夜晚清新怡人,街道流光溢彩,笑语喧哗,这些都没有引起竹英的注意,她倒是发现街道那边一片橙雾当中有一排灰暗的杨树林,在感觉不到的微风中恍恍惚惚而又如痴如醉地摇晃,像是另一番奇异世界的影象。
第二人民医院大楼在水一样的夜里如同巨大的方形透亮水晶矗立在那里,让人心里安慰。她走向水果屋,然而只有黑暗踞守,门关着,一只黑猫从垃圾桶上跳下来,用一只脚拨弄它的耳朵,像是对她敬礼,然后悠然自得地隐没在隔壁杂物间的板棚下。
竹英收到黑猫给她的信息,快步赶往姑妈家。
钥匙插入锁孔时她听见屋内传来阵阵“喵——呜”之声,心里感到一丝不祥。轻轻推开门,阴暗的屋内坐的、站的、走的、跑的全是毛茸茸的畜生,叫声此起彼伏,像是本城的猫全到这里开会一样。
竹英一点也不害怕,就像它们其中的一员一样。其实这些猫看见她更是叫得一声比一声高,无非是告诉她这个屋里曾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
因为晚上没有来过姑妈家,她不知道灯闸在什么地方,常规安装灯闸的地方竹英只摸到鼓鼓囊囊的墙纸。她朝卧室一步一步地挪去,那些猫自觉地为她让开道路。
卧室里灰蒙蒙的,散发出年老的、吝啬的独身女人家里才有的油腻和酸腐的气味。家具还算洁净,捕获到一些浮动的薄光。还有一块四方形的明亮是姑夫的遗照。白天她没有仔细看过,好象是一位干净的而又平淡无奇的人。
深色的床铺硬得像石板,姑妈显然是从床铺上跌落下来,就那么斜跪在地上,朝着看不见的物体膜拜,然而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磕头,她的左手握着右手放在腹下并没有动,上身拜倒的幅度和频率异常准确,像一个恒动机械,或是某根神经受到牵制,无法停止失控的举动,也就是发了魔症。
黑暗的房间、不知多长时间、没完没了、一俯一仰、骨骼磕碰在地上、衣服的窸窣声,这怪异的一幕忽然映入眼帘不禁令人头皮炸响。
竹英怵目惊心地站在门口,胆怯地叫一声:“姑妈!”
那个姑妈置若罔闻,依然机械地重复着她拜伏的动作。
“姑妈!”竹英焦急地冲过去,扶住她,手一接触的刹那,大脑里好象揭去了一层似的,眼前忽然一片明亮:烈日、大树、树下是一个水果摊,姑妈站在摊子后面,穿一件暗红短袖衫,头发黑亮,显得很年轻。这时对面走来一个提行李包的女孩,好象向姑妈打听什么,姑妈热情地指着一个方向——
忽而天黑,又回到这个房间,姑妈已经停止了膜拜,她灰白的短发散开了,眼睛空洞无神。
犹如大脑里一次意外的放电,把一个梦的片段错误地插入清醒的意识层面,做了一次闪现。一般情况下把这种闪现称作幻觉,竹英觉得不可思议,画面里的女孩有多么亲切啊,她是谁?
竹英不禁把手再次搭上姑妈的肩膀,大脑里又有一次轻微的撕裂,重现了那个景象,只是这一次是一个阴雨天气,水果摊上撑着一把黄伞,女孩还是提着那个行李包从另一个方向踏着泥泞走来,姑妈招乎她过来,她很疲倦地坐在摊子前的小凳子上说着话,姑妈擦了一个红苹果递给她,她很害羞地接下,轻轻咬了一小口,姑妈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女孩……姑妈把摊子托付给旁边的人照看……姑妈领着女孩坐上了一辆三轮车……她们来到一间简易的房子前,湿漉漉的青草,屋檐下毁掉的燕子窝,开阔的前厅里两个年轻男人面对一张小桌子,几个大碗,坐在竹椅上吃饭——竟然是爸爸和伯伯,也是姑妈的两个弟弟——姑妈向他们作了介绍,于是两个粗俗、沉默的男人为女孩拿碗盛饭,姑妈向伯伯招手,带到一边交待几句就走开了——
然后又是黑暗像墨水一样洇开来,竹英方能感觉到眼珠的转动,她渐渐看到模糊的窗户,黑沉沉的家具,还有紧挨着自己的姑妈满是皱纹、痴呆的脸,对着自己喷气,浓烈的蒜臭味。而自己黑真丝衫的肩膀上有几滴湿湿的雨迹。
竹英又试过几次,都不再出现幻景,她只得把姑妈扶到床上躺下,然后把客厅里早已安静的群猫驱散,她坐在床边守着姑妈直到天亮。
第二天,当竹英从被褥上抬起头,睁开睡眼,看到姑妈直瞪瞪地盯住天花板,唤她、推她,都不再说一句话,如同一个死了的人。
竹英也不知道姑妈的女儿在哪里,她只能稍个口信给爸爸或伯伯,由大人来料理。
她很想自己能够回家一趟,她能肯定昨晚的幻觉中出现的女孩就是自己的妈妈,那么后来发生的事情只有爸爸和伯伯知道了。 11卢强
竹英向医院请了假以便照看姑妈和水果店。
因为家里还没装电话,村里倒是有几户人家有电话,可是她又不知道号码。她想着忙完店里的活,就去车站看一看有没有家乡人可以稍个口信。
她从店里拿出一些香蕉挂在雨棚下,看到大道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卢强!”
“哎呀,在这儿!”
“你去二院啊?”
“对,找你。”
“找我?”
“怎么?你开水果店啦?”
“不是,我姑妈的。找我干嘛?”
“昨天去好石村目睹了三天内死了那么多的人,后来又看新闻,觉得奇怪又恐怖,现在都人心惶惶了。我来是看看你出了什么事?身体好些了吧?”
卢强伸手帮竹英把拴好的香蕉挂在雨棚下的钉子上。他身材瘦长,眉目清秀,轻言慢语。如果一个小孩逃避不了打针的话,一定会选择这样的医生来扎自己,因为卢强生就一副缓解疼痛的相貌。
“昨天对不起,很没礼貌的挂断你电话,”竹英从店里搬出一把椅子让卢强坐,又擦了一个红苹果递给他。
“没事,”卢强轻轻咬一口苹果,上下打量着竹英,说:“你比以前更瘦了,是不是出现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 “也许我不该问,据我所知你们妇产科很少对产妇回访,如果真要回访,也只是打电话询问,没必要亲自登门。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情,你可能也不好意思麻烦我,甚至都想不起来打电话给我……”卢强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竹英的表情,好象要证实他的猜测。
然而竹英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她正在检查箱子底下有没有腐烂的香蕉。
“你打电话给我时就好象已经预知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现在有遥传是罗家大媳妇陈金环生下了怪胎,因为死的人都曾抱过婴儿并且产生过莫名其妙的幻觉。如果不是看在陈金环做月子,好石村村民就要把她们母子赶走……”
“她娘家人呢?”竹英抬起头说。
“幸亏她娘家离的远,不然死的人更多!”
竹英出了一回神,想到如果真要出现那样的后果,实在是惨绝人寰!不过现在就已经震撼人心了,快停止吧!快停止吧!
“这怪胎啊还是罗家二媳妇说出来的,她也抱过婴儿,自己还怀着身孕呢!现在避开嫂子、侄子回到娘家调养,整天提心吊胆的,好在胎儿问题不是很大。目前陈金环独自带着婴儿锁在空无一人的家里做月子,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她们……”说到这里卢强不免也有些唏嘘,他滔滔不绝,手上的苹果只咬了一口,已经氧化了,变成黄褐色。他微微有些激动,就要说些关键的。
“……我听说你们医院也死了人?我想问你有没有接触过那个婴儿,与此事有没有关联?我们作为同学,作为朋友,我希望你不要隐瞒,因为我真的不想看你出事!从认识你那天开始我就知道我能为你做任何事,哪怕死……”
“哇——呕——”竹英看到箱子底下果然有几根香蕉发黑,已经腐烂,她一闻到那味儿就干呕起来。
“喔,没事吧?”卢强伸出的手有些迟疑,但还是在那成熟的、内弯的、孤寂的背部轻拍了几下。
竹英像鹿一样弹起来,说:“我进屋喝口水……”
卢强空空的手掌里满是透过薄薄的纱裙她象牙般玉体的感觉,另一只手上握着残缺的苹果。
竹英走进隔间,从床下端起那只盛有尿液的烧杯,拿出斜插在杯中的蓝色试孕纸,那上面清晰地显现出两道粉色的线!
她的面前变得明朗起来,然而又飘渺着忧愁的轻雾。
为什么她能逃过一劫?为什么别人死了她不死?为什么她能有这个幸运?难道自己是怨灵的女儿就可以网开一面吗?有谁知道鬼魂倒底遵循什么规则呢?
让我们想想还有谁接触那个积聚仇怨的婴儿而没有死亡?对,罗家二媳妇常桂花。竹英和常桂花两个幸存者之间具备了一个共同点:怀孕。她们不约而同的完成了咒怨的使命,成为了一个传播者,新的诅咒不久将会诞生。
作为传播者她们保存了生命!
竹英的心情变得复杂而又纷扰,以至她感到体内引发了一场无声的爆破,心绪支离破碎,分散在各处,一时收集不起来。就是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此刻是什么心情。
可是她想到了麦主任,他还在悲伤吗?他过得好吗?我怀了他的孩子,这算不算命运的补偿?世界真奇怪,生命真奇怪!
我有孩子了,我有孩子了。幸福?忧虑?庆幸?害怕?好象都不是,只有偿还和责任。对,还有爱。她要生下孩子,是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而不是什么诅咒!
为了孩子她更有责任阻止悲剧再次发生。妈妈呀,这个孩子的降生希望能告慰你在天之灵,而不是沦为你诅咒的种子。
竹英把烧杯丢进垃圾桶里,稳定一下情绪,走了出来。
“卢强,我还真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呢。”
“哦,什么事?你说。”
“我姑妈瘫痪了,我想请你照顾她一天,我回家处理一些事情。”
“没问题。”
“……我也不打算瞒你了,这一连串的怪事都跟我有联系。”
“你……不会也接触过那个婴儿吧!?”
“不光是这一个事实,关键是婴儿给人们的幻觉,我是说,幻觉里出现了我妈妈。”
“你妈妈?”
“是,幻觉里能感觉到我妈妈死时的痛苦和怨恨。我是这么想的,这个陈金环在怀孕期间一定触碰到我妈妈的怨气,这股怨气进入孕妇的腹中,凝聚在胎盘和胎儿身上,成为诅咒。吃了胎盘的人必死无疑,而接触婴儿的人在十五天之内也都会死,只有一个例外。”
“什么例外?”
“在十五天内成为咒怨的传播者,制造新的诅咒。”
“哦,那现在要怎么做?”
“既然这个诅咒由我的家人引起也应由我来终结。我已经知道了妈妈的死,姑妈、爸爸和伯伯都脱不了干系。现在我姑妈已经遭到报应,接下来轮到爸爸和伯伯,所以我要抓紧时间立刻回家,从他们嘴里得到事情的真相,找到妈妈的尸骸以安抚亡灵,停止杀戮,这是唯一的方法。”
卢强的担心、疑虑都是对的,但是他还是无法相信他听到的这个事实。他所受的教育诚恳的证明这个世界并没有所谓的鬼魂,然而一连串的神秘死亡,连专家的解释也都模棱两可,不能令人信服,更何况整个猝死事件似乎弥漫着一重诡异的气息。
也就是说,如果从别人的口里说出来,他还要秉持科学的态度,对此类事件保留应有的怀疑。但是从竹英的嘴里说出来,他不得不屈服于感情而说服自己相信这个事实。
让他宽慰的是,在这危机的情况下,他能陪伴在竹英的身边。他曾无数次幻想:一次灾难,他以英雄的面貌出现,单独和浑身颤抖的竹英在一起。
他带着激动和痛苦颤声问道:“告诉我,还剩下多少时间?”
竹英却是一副犹豫、难解而又超然物外的神气,老生常谈,说出一句隐讳又无奈的话:“不管剩下多少时间,人生就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 12爸爸
溪南市以南多为崇山峻岭,山谷之中遍布一些村落。近些年乱砍乱伐,资源遭到破坏,加之道路崎岖,交通不便,这些村落还处于半封闭状态。
由于贫穷落后,小伙子娶不上媳妇,姑娘不易说婆家,近亲结婚的现象很普遍,几乎每个村子都有一两个傻子,形成山区村落的一种丑陋的标志。
这些傻子在村落文化中扮演的角色无足轻重而又必不可少。他们是大家娱乐、嘲笑、欺负、害怕的对象,没有这些傻子山区的生活就没有优越、没有尊严,将会是多么单调!
傻子的一生是一出独角戏,最后在无情的岁月中无声地落幕。
如果你的童年在农村,傻子成为童趣的一部分,不知道在你生命成长的过程中是否悄然埋下了疯狂?
竹英一踏进沈家村,荒凉和冷漠依然如故。她听到一阵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独白,仔细听这独白却模拟了两种语调进行富有生活味的自问自答式交谈。随后她看到了路边的山岩上一个褴褛的人形在砍柴。
他就是沈家村的傻子五九,五九除了傻还半瞎,眼睛始终看着45度角的一片模糊的天空,所以他砍柴每一刀都不能准确地重叠,而是一刀比一刀距离远,最后他不得不借助蛮力将其扳断。
不管什么时候,五九都像说单口相声似的自言自语,在这个村里他成为一个有声的存在,多少给这个死气沉沉的村庄平添一份畸形的活力。
竹英惊讶地发现从记事时起到现在五九都没怎么改变过,他的苦难生活,他的悲惨命运,他的傻样,都没有变化,就像一种守恒定律,一种象征。
傻子分为好傻与坏傻,好傻等于弱智,没有暴力倾向,你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有几份可爱。坏傻接近精神病,反复无常,缺乏自制力,有一定的危险性。
五九是好傻,孩子们都不怕他。他们说:五九,‘舞狮子!’他就抓着耳朵转圈。说:五九,‘抬花桥!’他就举着双手,一颠一颠地走。
竹英虽然在沈家村长大,但是贫穷的悲哀和痛苦的记忆使她对这个村庄不存眷恋,然而当她看到五九时胸中却升起一种复杂的柔情,不仅是因为小时候五九给自己带来乐趣,还因为五九是安全的。
她走到石岩下,五九依然声情并茂地进行着他的人物对白,竹英唤道:“五九!”
“哎!”
“你知道我是谁?”
“竹英。”
“今天几号了?”
“5月16号,阴历4月30号。”
如果说五九傻,但是有一点不得不令人钦佩,那就是他对日子的推算准确无误,随便说哪一年的几月几号,他立刻能回答出阴历是几月几号,屡试不爽。还有,不管过去了多少年,虽然他看不清你,哪怕你乡音已改,只要你一开口,他就能猜出你是谁。
竹英每次回家见到五九都是这么开始他们的对话。
正因为在村口遇到五九,竹英的心情多了一些愉快,但是当她一步一步靠近家门时,心却越收越紧,她的家像一口岁月悠久的古井,越是被它吸引,越是感到彻骨的寒冷。
房子还是那个房子,歪歪斜斜,风吹日晒,墙壁剥蚀得很厉害,干裂的大门上往年贴的门神、对联已经破烂,褪色。
此时大门关一扇开一扇,半爿幽暗透露出陈旧、冷酷和不祥。开阔的庭院里非常杂乱,散落着一些生活用品和农具。好像爸爸和伯伯突然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或者家里刚发生了一场毁灭性的灾祸。
倒底发生什么事情了呢?
虽然是一个鳏夫和一个光棍,但是爸爸和伯伯干活都是一把好手,非常爱惜农具,绝不会这么随便乱丢。新的磨刀石摔成了两截,二齿锄扒倒了烧开水的炉灶,但是破坏只进行了一半,不知什么原因突然终止了。水壶扔在地上,椅子下是一只死鸡,家里唯独一只下蛋母鸡显然是被这飞来的椅子砸死的。
爸爸磨得雪亮的柴刀砍在土里,粘满了血污,几只苍蝇兴高采烈地围着嗡嗡叫。
竹英惴惴不安,既陌生又熟悉,以半是主人半是旅客的心情推开另外半扇门,发出痛苦和坚涩的吱呀声,有灰尘在浮动,因为外面的强光,屋内反而显得很昏暗,加上墙壁和屋檩都是烟熏火燎一般的焦褐色。
银白色的钟摆在红色座钟的木盒里晃动,嗒、嗒、嗒,宣告在这死寂的屋里时间并没有停止。
中堂是灰白的墙壁,爸爸很早的时候请村里的阴阳师在上面画了一只水墨狮子,是那种古代建筑上夸张、变形,脸普式的狮子,张牙舞爪,面露狰狞,更像是一个图腾。
狮子图的右上方挂着从没有见过的爷爷奶奶的黑白遗照,他们都有一张威严的,锋利的面孔,冷漠地俯视着这个家。仿佛他们的灵魂依然在这个家里,这些爷爷奶奶用过的桌子椅子也带着旧时代的阴凉。
这间屋里找不到富有现代气息的挂历或年画,是一个衰败的、隔膜的、苍白的空间。竹英成长在这样的家庭,冰手冰脚地走过那些岁月,骨子里不可避免地感染了冷漠。
竹英的嗓子干涩,很想喝口水,但是看到桌上的茶壶茶杯已经好长时间没清洗了。她的嘴巴像是胶住了一样,开不了口,哪怕喊一声:“我回来了!”
她像是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或是梦里对自己熟悉的地方一种焦虑的探寻,带着盲目和好奇,一定要亲自检查那些门窗、家俱背后倒底隐藏了什么?
掀开尸布一样的脏帘子,穿过黑暗的走廊,竹英来到的厨房。
若大的灶台像一个坟冢,锅里正煮着什么,冒出缕缕白气。灶堂里的火光在对面墙壁上摇晃,燃烧的木柴发出噼啵之声,显得厨房更加寂静。
窗台上那些坛坛罐罐落满了灰尘,罐里腌菜的卤汁长了蓝色的霉菌,漫延到罐口。污迹斑斑的碗橱又宽又大像一座庙。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黏湿的、开水烫禽类羽毛的臭气,那冒着白气的锅盖吸引了她的注意,忽然有水珠擦着鼻尖滴落,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正踏在一滩血迹之上。
溅开而扩散的血迹已经凝固成褐色,只有中间水汪汪的一块鲜红夺目。竹英不禁抬头向上看,黑糊糊的屋檩上吊着一个大篮子,那正是冬天贮存白菜用的大篮子,现在却装满了肉,篮子的底框被血染成暗红。由于重量篮子已经变形,并且轻轻晃动
竹英跨过血迹,然后再抬头辩认那些伸出篮子外的是些什么肉?这一看她的心险些敲出心房,那分明是手和脚!不错,毫无生气的,大理石般的手脚,垂下的指尖还凝结着悬而未滴的血水。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使她转身撑在灶台上,而那锅盖里冒出的白气熏在脸上,使她的意识出现了紊乱,恶臭又使她哇地一口将胃液吐在锅盖上。在这种最恶劣的情形下,她为自己的忍耐感到震惊,猛地揭开了锅盖。
一股白雾腾起,她看到锅中一个肿胀的、破烂的、发白的人头,漆黑的头发,在沸水中颠动。
竹英脚下一软,心似一截香灰,无声地跌落,自己绊了自己,扭几扭,撞到墙上,溜下来瘫坐在地,正好看到灶门前的地上蜷缩着一个灰头灰脸、汗津津、瑟瑟发抖的人。他的脸上、身上、手上都是斑斑点点干了的紫色血污,正把红萝卜一样的手指塞在嘴里,龇着牙专心致志地咬着指甲,火光在牙齿上闪亮。
“爸爸……”竹英有气无力地喊道。
神精错乱的男人忽然睁大双眼,慢慢转过来,额前的一缕汗湿的头发直颤,看到竹英怪叫一声,两手在空中胡乱地抓挠、屁股飞快地抬起,蹬着双脚,拼命地往几捆引火的柴禾堆里退缩,干燥的树枝在背后发出一连串的噼啪声。灶门前的一些枯树叶在地上跳着。
然而竹英的存在就像一个巨大恐惧,最终逼迫他一骨碌爬起来,哭嚎着嗖地逃进了正屋,门帘粗暴地飞起来又轻柔地垂下来,地下丢了一只潮湿的鞋。
一刹那,竹英眼前发黑,紧接着一个重负袭上她的身,重重地压住了她。她不能站起来,去追她爸爸。她的目光从那只鞋子到门帘再到怵目惊心的一篮子人肉,然后是徐徐上升的蒸气,她惊奇地发现一片欢快的咕嘟声是从锅里传出来的,而刚才她还以为是自己脉搏跳动的声音。
妈妈的怨灵比她早来一步,致使爸爸发了疯,杀死伯伯,并且肢解了他。竹英期待自己会有一场眼泪风暴来祭奠家庭的破灭,然而她没有流泪,她只感觉到家庭罪孽深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现在,竹英可以站起来了,他要找到已经疯了的爸爸,告诉她最后的真相。她进入主卧室,这是爸爸睡觉的地方,凹凸不平的地上有一张笨重的大床,床下的小便壶被踢翻了,尿液携带着灰尘朝低洼的地方汇聚,说明刚才有人仓促地跑进来。
床上乱糟糟的,肮脏的蚊帐扯了下来,罩在一堆被子上。竹英看到被子外露出一只腿胫在颤动的脚,爸爸像驼鸟一样把自己裹在被子里。
爸爸害怕成这个样子,要他诚实地把真相告诉自己恐怕不可能。有的疯子之所以时刻处于惊恐状态,是因为他们最想忘却的记忆成为大脑里唯一清醒的记忆。这个记忆有时强烈得如同辐射,影响到身边的事物,无法摆脱梦魇。这种被记忆和幻觉困扰的疯子精神崩溃之后最终会衰竭而死。
怨灵要毁灭一个人,先要使他发疯。强烈的怨念是一股无形的能量种植在这个人体内。只有像竹英这样具备一点超能力的人,才能接收到怨念所包含的信息。
床单已经撕破了,露出下面的棉絮,那只脚似乎还在使劲,脚跟朝上,五个脚趾折叠起来,脚心出现几条很深的皱褶。灰指甲像堆积的鸟粪,脚跟上是硫磺熏过一般的死皮,小腿胫上满是红疹,红疹上又长出油污的、卷曲的黑毛。
竹英闭起眼睛,颤抖地伸出了手,握住那男人的、野蛮的脚踝…… 13女孩
一道闪电,世界原来是一个透明容器,突然有另一番景象装入进来,片刻的抖动、融解之后逐渐清晰起来。但是,竹英在这个容器之外,她的存在只是一个关注,恍若如梦——
年轻的爸爸和伯伯陪着女孩默默地吃饭,爸爸和伯伯从碗沿上偷偷交换了一下眼色,爸爸站起来去盛饭了。
伯伯小心翼翼地剥完一个水煮鸡蛋僵硬地递给女孩,女孩放下筷子要用手接,伯伯摇摇头,女孩羞涩地张开嘴巴,伯伯粗鲁地将鸡蛋塞入女孩嘴巴,同时那只手握住她的下巴,人已经转移到她的身后,将她的脑袋往后扳夹在两腿中间。
伯伯匆忙离开的那把竹椅好像是因为粘性而翘起来,光用后面两条腿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翻倒了。因为惊吓女孩吃饭的那只碗受到强力在桌上转了一个圈,掉了下来,摔成两半。
这时爸爸跑进来,他的手上不是碗筷而是胶带和绳子。
伯伯用胶带把含着一个整鸡蛋的嘴巴封住,一圈一圈地缠起来。女孩的双手也被爸爸反剪到身后用绳子捆了。
像逮牲口一样,伯伯抱起女孩,爸爸捉住拼命挣扎的两只脚,随着两腿一曲一伸的力量,爸爸走起来也一会儿前一会儿后,跟喝醉了酒一样。
他们终于进入了那个大房间,爸爸旋即拿出一个麻袋,兜头套住女孩,像一袋面一样摔在床上,把袋口扎死了。
兄弟二人气喘吁吁,坐在踩得油光的泥地上抽烟。青筋暴突的手夹着洁白的烟卷,蓝色的烟雾像粉尘一样腾起来。
房间里的家具全漆成大红,梳妆台上装饰着塑料假花。一个黄铜包角的立柜上摆着香炉、糕点托盘,供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个大背头、白眼睛的呆傻家伙,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家具移走了,按房间的大小挖出两人深的大坑。因为深就把电灯泡坠下来才能完全照明,坑里面的泥土又湿又凉。爸爸和伯伯猫着身子在里面刨土,影子在坑壁上忽大忽小,然后一个在上面一个在下面用竹筐把泥土提上去,运走。
一块小石子砸在爸爸的背上,他晃一下,转身抬头看坑上面的房门,那里一片粉亮,但是没有人,门边忽然伸出一根小手指,爸爸脸上粘满黄泥眨一下眼睛睛,手指还在。接着又伸出一根,一点一点的,现出一张怒气的小女孩的脸,扎两根小辫,只一闪,不见了……
地下室竣工后,里面有一桌一椅一张床,上面用预制板封顶,只留有一个方形井口,进去和出来必须借助一把梯子。
爸爸和伯伯都是干活的好手,了不起的工程。
麻袋是在地下室里解开的,之前就没解开过,此时解开已是几天之后了。女孩无力再挣扎,脸色铁青,奄奄一息。
缠在嘴巴上的胶带撕开后有一道白印子,嘴唇毫无血色,头发也有一道整齐的折痕。她虚弱地张开嘴巴,因为口腔的温度鸡蛋已呈粉红色,并且有了臭味。连续几天忍饥挨饿,然而食物就含在口中,却无法咀嚼和吞咽,真是万分痛苦。此时舌头和牙床都已麻木,只能用手去口腔里将鸡蛋捏碎,蛋黄的碎屑从嘴里滚落下来,她连忙用手撮起来又填回嘴里……
爸爸和伯伯在地下室里轮奸了那个女孩。白天他们干活,拣破烂,帮姑妈进货,晚上就轮流和女孩睡觉。她要是不顺从,就折磨她,往地下室里放耗子,还放过一条蛇。
他们把一切可以用来自残的物品都收走,把她的衣服扒光,只给她套上一件伯伯的老头衫。她像动物一样圈养在这间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成为爸爸和伯伯发泄性.欲的工具。
女孩尖叫、哭喊、呻吟、咒骂、控诉,只要盖上井盖,在外面听来都变得十分微弱。
他们准许她给家里写信,但是内容一定要通过他们的审核,或者就按他们说的写……
女孩长期生活在地下室里,越来越苍白、越来越消瘦。精神受到刺激和摧残,她害怕阳光,害怕声响,一听到水泥井盖挪动的摩擦声,她浑身就直哆嗦……
不久,女孩怀孕了,挺着一个大肚子,爸爸和伯伯像两头沉默的禽兽,还要强行同房。最终导致女孩早产,在这间黑暗的、污秽的、阴冷的地下室里诞下一个女婴,母亲因为虚弱分娩后几乎立即就死亡了……
爸爸和伯伯一看生下个女婴大失所望,准备把女婴丢弃,在姑妈的劝说下他们姑且留下孩子。当天钉制一个大木箱,在地下室里把血污淋漓的女孩装殓进去,他们无情而又冷漠,手脚麻利地一筐筐地运土,又把地下室给填平了,恢复原貌,女孩埋在室内,神不知鬼不觉——
一个震荡,眼前的世界瞬间变得稀薄,像油画剥去一层油彩,露出底下的原稿,才是真实的世界。竹英坐在破烂的床缘,面前依然是灰暗的被子堆成的山丘,一团纠缠的、打补丁的蚊帐装饰在上面,而她发了狂的爸爸正胆小地把自己埋藏在“山丘”之下,露出一只脚。
这只脚在抽动,竹英缩回手,忽然整个一条腿都伸直了出来,棉絮上有根棉线勾住了大拇趾,瞬间就绷断了。同时从被子里传出有一把棉线绷断的咯咯声音。
“爸爸……”
竹英发觉事情的异样,她一层层地揭开被子,当揭开最后一层时一声粗重的叹息十分清晰。
她的心像是被打了一记闷锤似的,巨痛难忍。爸爸俯卧在床,喉咙上插着一把剪刀,鲜血时不时地从剪口滋出来,带着泡沫。黑红的血浆在丝绸的被面上一时渗透不下去,在那里汇聚、晃荡,热烘烘的。
他自己剪断了自己的喉咙,剪刀留在喉咙里,手已松开,大拇指和食指飞快地捻动,像数钞票一样,又像是感觉血液的黏度。
蠕动着,像憋了很久,忽然一个沉重的呼吸,插着剪刀的脖子褶皱了一下,头抬起片刻,吞咽了一口血沫,又张大了嘴,破了的喉咙发出轻微的哨声,同时那两根手指抽搐般地捻动,掐算着自己无常的命运。就像熟睡时受到梦的惊扰,自然的、旺盛的、哀伤的低吟。然后是一动不动。
噩梦一般,一种冷静的迟疑让竹英忘了动弹,麻木地看待事情的发展,现在爸爸是否死亡的问题在她头脑里盘桓。忽然,那绞碎的、血糊糊的喉咙开出一个大大的、充满灵性的紫泡,开出了灯泡那么大,而后破灭了。
严重的胃痉挛才使竹英清醒地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实,接连出现的幻觉让她觉得世界是可以瞬间重组的,正是错误的重组扭曲了时空造成灾难性的结局。她往返于橱房和房间,黑暗的走廊就像是时空隧道,但是那惨不忍睹的画面,苍白和紫红,血腥和丑陋,真实地存在着,永远地存在着。
竹英终于停止了她在那个幽暗的、深渊般的家里梦游似的瞎转悠,仿佛是徘徊在陌生而又冰冷的童年迷宫中。然后从大门里走了出来,像是新生儿第一次暴露在阳光下,皮肤感到一阵灼痛,她眯起眼睛,门前的那条小河闪闪发光。
她穿过寂静的村子,碰到一些熟悉的村人站在路边,她说:“我爸爸和伯伯死了。”
“那两个畜生早就该死。”满脸皱纹的沈老二抽着烟说。
“我早晚有一天要把他们兄弟俩干掉,每次输钱都想赖账。”嘴边有两撮黄胡子的三子说。
“这几天倒没看见他们出门?”秃脑门的二毛色迷迷的、富有经验的眼睛一直盯着从面前走过去的竹英,从走路的姿势和臀.缝的间距揣测她还是不是处.女。
这就是生活策划、导演的一幕戏剧,竹英心情沉重,皮鞋踩在白花花的石子路上,感觉硬邦邦的。她最后一次到橱房看到塞在灶堂里长的柴禾烧断后掉落了下来,点着了地上的枯树叶,不久就会引燃那几捆柴禾。也许她现在回头就能看见自家的屋顶上浓烟滚滚,但是,她没回头。她的家,她的童年都将付之一炬! 14竹英
在回城的中巴车上,有几个返校的男女学生,搭配地坐着,青涩的悸动,他们叽叽喳喳地说话,还唱歌,旅游鞋洗后用卫生纸包裹起来晒,暖暖的白,无忧无虑,朝气蓬勃,像来自一片阳光的海岸。竹英有些嫉妒他们,虽然才十八岁,好像离他们的世界很远了。十八岁她就衰老了。
世界真的很奇怪,就在刚才她的家毁灭了,亲人悲惨地死去,而这里依旧是阳光、青春、欢笑、崭新。已经发生的和现在正在发生的倒底哪个更真实?她游走在两个世界的边缘,眼前的这个光明世界她从没有拥有过,她试图走进去,可是自己就像一个白化病患者,阳光灼伤羞辱的皮肤;她也想大喊大叫大声笑,可是她沉默了太久,嘴巴渴极了,张开嘴只发出喑哑,声音像是被人偷走了。
她内心的那个世界有厚厚的、冰凉的苔藓,午夜的阵雨,天边滚过雷声,她赤脚走过一遍又一遍。有时候心是倾斜的海水,悠悠地流过去,望着晚霞她就痴迷了,这个世界真好,像坟。在内心里她把自己一次次埋葬。她喜欢她的洁白,不要别人碰。
现在,她不是第一次想:她的生命里是否早已种下了妈妈的恶灵?她不喜欢人,有人的地方真寂寞。一会儿憎恶,一会儿狂暴,一会儿厌倦。
她坐在中巴车上,幸亏有座椅将她遮挡,脑袋一直闹哄哄的。她沉迷在自己制服的深蓝中,感觉发动机活塞压缩气体明亮的膨胀,飘渺的一缕机油味调拨她的胃动,提醒她体内还有另外一个小生命,她内心的苔藓一夜之间开满米粒大小、细致饱满的花蕾。
在她短而又长的生命中,总是伤害、不信任、挫折和死亡,她曾经以为死亡像黑色天鹅绒,又厚又软,将生命遮挡得严严实实。当死亡真的来临却暴露出了它的丑陋和污浊,现在竟然是她这个被魔鬼诱惑的人来阻止魔鬼。
闹哄哄的,两个世界在她面前交集,生和死交集,爸爸紫红的脸、伯伯苍白的脸和这些青春的脸交集,她心里涌起一阵黏液般的潮湿纷扰。现在,必须,她要调整情绪,用干燥的粉沫撒在那滩黏液上,吸附每滴水份,以便轻轻打扫,留一块干净的地方冷静的分析那片断的幻觉——不是幻觉,那是十八年前真实发生的一幕幕,妈妈通过摧残活体留下讯息和她进行时空对话。
从前后闪现的情景来看,爸爸和伯伯是杀死妈妈的凶手,姑妈是同谋,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妈妈是生女婴时死的,那女婴就是我,妈妈死时对她遭受非人的对待充满了仇恨和报复,怨念会强烈滞留在她死亡的场所吗?她死亡的地下室是个封闭的黑暗空间,潮湿而阴冷,如果把怨念依附在周边的物体上,似乎还要具备某些能力?妈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埋葬妈妈的那个房子不像是自己的家,不管从外观和内设来看都不是自己的家。是姑妈家吗?姑妈住在碧景园13单元401室,不可能在房间里挖出那样的地下室。
有一个细节不容忽视,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情景里那个大房间在挖坑前,红色的立柜上有一个相框,相框里的照片有些熟悉,应该是姑夫的遗相,现在遗相就挂在姑妈的房间里。
那么,姑妈是否搬过家?她住进碧景园13单元401室之前住在哪里呢?
还有,6号产妇陈金环如何进入了埋葬妈妈的那个积聚咒怨的房间?难道那个场所在好石村?姑妈搬家之前就住在好石村?
还有一个人应该提到,就是情景里偶然出现的小女孩,朝爸爸扔石子,一脸怒气的小女孩,应该就是自己的表姐向阳,她是否清楚当时家里发生的罪恶呢?会不会因此也要遭到妈妈的毒手?!
如果真是那样,那表姐就太无辜了。虽然自己对表姐的记忆模糊不清,但是情景里出现的那张稚气的小脸,古怪而又不满,应该和罪恶划清一道界线的。
想到这里竹英忽然很焦急,一下子坐直了,好象刚才她那样靠着会使客车速度减慢一样。她一定要尽快联系到表姐,她不希望看到死咒的魔爪伸向任何人,何况是她为数不多的亲人。她不知道是因为情景中的小女孩还是那个身在远方、已经嫁人的表姐引起她的同情?
可是,现实证明妈妈的怨恨波及到一般大众,不光是报复杀害她的凶手就可以息怒的。她好象对她生前的世界很绝望,从而憎恨每个人,她的深仇大恨要众人偿还,让他们体会她所遭受的痛苦。那些死者死时张开双腿是体验妈妈生产时的痛苦,但是手指和脚趾无端折断,接着缺氧、窒息、惊恐而死,这些都十分可疑,似乎还有很多谜底有待揭开。
卢强转身看一眼窗外,已是傍晚时分,今天是赶不回去了,好在家里那个小诊所父母可以帮忙照看,刚才也给家里打了电话,说自己在城里有事担搁了,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担心竹英今晚能否赶得回来,毕竟路途遥远,山区的公路又不好走。如果竹英没有回来,那么今晚他就要跟面前的这位痴呆的阿姨共处一屋了,那感觉应该很奇怪。
还在学校的时候,他就暗恋竹英,总是幻想发生各种灾难把他的命运和竹英的命运联系起来。然而,这一天终于来了,如此突然,他却沮丧地感到措手不及,无能为力。
他从没想过灾难会是一种死亡诅咒,一种神秘可怕的超自然力量,也就是说他从没想过和“鬼”对抗,关于这个他没有一点经验。
他不知道竹英还剩下多少天?只要能解除竹英身上的诅咒,让他做什么都愿意。在幻想中他因为征服、保护、拯救而体会英雄式的幸福,可是在现实中只要和爱的人共同面对灾难体会的却是朴实的幸福。
当他收回思绪时,发现喂给阿姨吃的小米粥全从她的嘴角流了下来,他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感到抱歉,用毛巾帮她擦去,这时,门铃叮咚、叮咚响了。
“回来啦!”
在阿姨面前暴发出这么大声的欢欣语调,他忽然觉得很失态,偷眼看阿姨,她直瞪瞪地盯住前方,好象什么也听不见。他把粥碗放在床头柜上,出去开门。
门一打开,竹英像一尊腊像一样倒下来,卢强连忙接住她。
“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卢强心都灰了,把她抱到沙发上躺着,同时紧张地环顾四周,以确定是否有“鬼”。
“……没事,我太累了……”竹英的脸像水底的一块瓷片,缓缓地说。
“疼……”
卢强这才发现自己紧紧地握着她骨节突出的手腕,慌忙松开,手腕上有道明显的白印子,他心里掠过一丝爱怜,刚要开口说话,忽然,从房间里传来哆哆嗦嗦的独白打断了他。
“……春巴涅,大姐对不起你啊,大姐该死……我父母死得早,是我把两个兄弟拉扯大的,辛辛苦苦也不容易,这都不算什么……他们两个没啥出息,眼看着年龄大了老也娶不上媳妇……我不能让我们林家绝后啊,那我就对不起死去的父母,对不起列祖列宗……大姐让你受委屈了,大姐求你了,求你了……”
竹英从沙发上坐起来,和卢强面面相觑,这一阵忏悔式的独白让他们莫明其妙,心生不安。姑妈恢复正常了吗?她在和谁对话呢?
接下来就是一阵呼哧呼哧的声音,竹英和卢强相扶着慢慢朝房门口移去,夜幕侵蚀的房间变得幽昧迷离,姑妈坐在床上一俯一仰的剪影孤独而又诡秘,就像昨晚竹英看到她那样,神经质似的对着冥冥虚空机械地膜拜。
而另一面墙上,相框里的姑夫在灰暗里依然露出陈旧不变的微笑。 14竹英
在回城的中巴车上,有几个返校的男女学生,搭配地坐着,青涩的悸动,他们叽叽喳喳地说话,还唱歌,旅游鞋洗后用卫生纸包裹起来晒,暖暖的白,无忧无虑,朝气蓬勃,像来自一片阳光的海岸。竹英有些嫉妒他们,虽然才十八岁,好像离他们的世界很远了。十八岁她就衰老了。
世界真的很奇怪,就在刚才她的家毁灭了,亲人悲惨地死去,而这里依旧是阳光、青春、欢笑、崭新。已经发生的和现在正在发生的倒底哪个更真实?她游走在两个世界的边缘,眼前的这个光明世界她从没有拥有过,她试图走进去,可是自己就像一个白化病患者,阳光灼伤羞辱的皮肤;她也想大喊大叫大声笑,可是她沉默了太久,嘴巴渴极了,张开嘴只发出喑哑,声音像是被人偷走了。
她内心的那个世界有厚厚的、冰凉的苔藓,午夜的阵雨,天边滚过雷声,她赤脚走过一遍又一遍。有时候心是倾斜的海水,悠悠地流过去,望着晚霞她就痴迷了,这个世界真好,像坟。在内心里她把自己一次次埋葬。她喜欢她的洁白,不要别人碰。
现在,她不是第一次想:她的生命里是否早已种下了妈妈的恶灵?她不喜欢人,有人的地方真寂寞。一会儿憎恶,一会儿狂暴,一会儿厌倦。
她坐在中巴车上,幸亏有座椅将她遮挡,脑袋一直闹哄哄的。她沉迷在自己制服的深蓝中,感觉发动机活塞压缩气体明亮的膨胀,飘渺的一缕机油味调拨她的胃动,提醒她体内还有另外一个小生命,她内心的苔藓一夜之间开满米粒大小、细致饱满的花蕾。
在她短而又长的生命中,总是伤害、不信任、挫折和死亡,她曾经以为死亡像黑色天鹅绒,又厚又软,将生命遮挡得严严实实。当死亡真的来临却暴露出了它的丑陋和污浊,现在竟然是她这个被魔鬼诱惑的人来阻止魔鬼。
闹哄哄的,两个世界在她面前交集,生和死交集,爸爸紫红的脸、伯伯苍白的脸和这些青春的脸交集,她心里涌起一阵黏液般的潮湿纷扰。现在,必须,她要调整情绪,用干燥的粉沫撒在那滩黏液上,吸附每滴水份,以便轻轻打扫,留一块干净的地方冷静的分析那片断的幻觉——不是幻觉,那是十八年前真实发生的一幕幕,妈妈通过摧残活体留下讯息和她进行时空对话。
从前后闪现的情景来看,爸爸和伯伯是杀死妈妈的凶手,姑妈是同谋,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妈妈是生女婴时死的,那女婴就是我,妈妈死时对她遭受非人的对待充满了仇恨和报复,怨念会强烈滞留在她死亡的场所吗?她死亡的地下室是个封闭的黑暗空间,潮湿而阴冷,如果把怨念依附在周边的物体上,似乎还要具备某些能力?妈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埋葬妈妈的那个房子不像是自己的家,不管从外观和内设来看都不是自己的家。是姑妈家吗?姑妈住在碧景园13单元401室,不可能在房间里挖出那样的地下室。
有一个细节不容忽视,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情景里那个大房间在挖坑前,红色的立柜上有一个相框,相框里的照片有些熟悉,应该是姑夫的遗相,现在遗相就挂在姑妈的房间里。
那么,姑妈是否搬过家?她住进碧景园13单元401室之前住在哪里呢?
还有,6号产妇陈金环如何进入了埋葬妈妈的那个积聚咒怨的房间?难道那个场所在好石村?姑妈搬家之前就住在好石村?
还有一个人应该提到,就是情景里偶然出现的小女孩,朝爸爸扔石子,一脸怒气的小女孩,应该就是自己的表姐向阳,她是否清楚当时家里发生的罪恶呢?会不会因此也要遭到妈妈的毒手?!
如果真是那样,那表姐就太无辜了。虽然自己对表姐的记忆模糊不清,但是情景里出现的那张稚气的小脸,古怪而又不满,应该和罪恶划清一道界线的。
想到这里竹英忽然很焦急,一下子坐直了,好象刚才她那样靠着会使客车速度减慢一样。她一定要尽快联系到表姐,她不希望看到死咒的魔爪伸向任何人,何况是她为数不多的亲人。她不知道是因为情景中的小女孩还是那个身在远方、已经嫁人的表姐引起她的同情?
可是,现实证明妈妈的怨恨波及到一般大众,不光是报复杀害她的凶手就可以息怒的。她好象对她生前的世界很绝望,从而憎恨每个人,她的深仇大恨要众人偿还,让他们体会她所遭受的痛苦。那些死者死时张开双腿是体验妈妈生产时的痛苦,但是手指和脚趾无端折断,接着缺氧、窒息、惊恐而死,这些都十分可疑,似乎还有很多谜底有待揭开。
卢强转身看一眼窗外,已是傍晚时分,今天是赶不回去了,好在家里那个小诊所父母可以帮忙照看,刚才也给家里打了电话,说自己在城里有事担搁了,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担心竹英今晚能否赶得回来,毕竟路途遥远,山区的公路又不好走。如果竹英没有回来,那么今晚他就要跟面前的这位痴呆的阿姨共处一屋了,那感觉应该很奇怪。
还在学校的时候,他就暗恋竹英,总是幻想发生各种灾难把他的命运和竹英的命运联系起来。然而,这一天终于来了,如此突然,他却沮丧地感到措手不及,无能为力。
他从没想过灾难会是一种死亡诅咒,一种神秘可怕的超自然力量,也就是说他从没想过和“鬼”对抗,关于这个他没有一点经验。
他不知道竹英还剩下多少天?只要能解除竹英身上的诅咒,让他做什么都愿意。在幻想中他因为征服、保护、拯救而体会英雄式的幸福,可是在现实中只要和爱的人共同面对灾难体会的却是朴实的幸福。
当他收回思绪时,发现喂给阿姨吃的小米粥全从她的嘴角流了下来,他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感到抱歉,用毛巾帮她擦去,这时,门铃叮咚、叮咚响了。
“回来啦!”
在阿姨面前暴发出这么大声的欢欣语调,他忽然觉得很失态,偷眼看阿姨,她直瞪瞪地盯住前方,好象什么也听不见。他把粥碗放在床头柜上,出去开门。
门一打开,竹英像一尊腊像一样倒下来,卢强连忙接住她。
“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卢强心都灰了,把她抱到沙发上躺着,同时紧张地环顾四周,以确定是否有“鬼”。
“……没事,我太累了……”竹英的脸像水底的一块瓷片,缓缓地说。
“疼……”
卢强这才发现自己紧紧地握着她骨节突出的手腕,慌忙松开,手腕上有道明显的白印子,他心里掠过一丝爱怜,刚要开口说话,忽然,从房间里传来哆哆嗦嗦的独白打断了他。
“……春巴涅,大姐对不起你啊,大姐该死……我父母死得早,是我把两个兄弟拉扯大的,辛辛苦苦也不容易,这都不算什么……他们两个没啥出息,眼看着年龄大了老也娶不上媳妇……我不能让我们林家绝后啊,那我就对不起死去的父母,对不起列祖列宗……大姐让你受委屈了,大姐求你了,求你了……”
竹英从沙发上坐起来,和卢强面面相觑,这一阵忏悔式的独白让他们莫明其妙,心生不安。姑妈恢复正常了吗?她在和谁对话呢?
接下来就是一阵呼哧呼哧的声音,竹英和卢强相扶着慢慢朝房门口移去,夜幕侵蚀的房间变得幽昧迷离,姑妈坐在床上一俯一仰的剪影孤独而又诡秘,就像昨晚竹英看到她那样,神经质似的对着冥冥虚空机械地膜拜。
而另一面墙上,相框里的姑夫在灰暗里依然露出陈旧不变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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