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林生烟 发表于 2011-9-7 10:21:14

最干净的声音

如果只能用一个词来概括民歌时代的声音特质,我首先想到的是“干净”。

能用“干净”来形容的声音,民歌时代特别多:包美圣、陈明韶、刘蓝溪、王海玲、郑怡、银霞、徐晓菁、杨芳仪、陈淑桦、李碧华、林慧萍、张清芳,都拥有最干净的,“水晶一样的声音”,即便是以低沉为特征的潘越云、蔡琴,声音仍旧是干净的低沉。那种声音,就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子的声音,清澈、纯真、敦厚、通透、自如,它让你想到夏天、清晨、风、在阳光下晾晒的白衣服、海边公路转角处的蔷薇、尚在生长之中的有着杏黄色的、沙沙的皮肤的身体,那种声音,如果在如今的录音设备上显现出来,将是一张完美的图谱。

声音是有时代特点的,什么时代,需要什么样的声音,宣扬什么样的歌唱方法,培养出什么样的声音气质,都是有来历的。声音背后,也有最微妙的时代立足点。

民歌之前的声音,有自己的特质,这种特质背后,有时代在撑腰。流行音乐初兴时候的声音,鲁迅讥讽为“绞死猫”腔,张爱玲的讽刺更为尖刻,她在《谈音乐》里写道:“中国的流行歌曲,从前因为大家有“小妹妹”狂,歌星都把喉咙逼得尖而扁,无线电扩音机里的《桃花江》听上去只是‘价啊价,叽价价叽家啊价……’”,可见那并不是人生理上的自然声音,在当时也并不得人心。

我们是站在声音美学谱系已然建立起来的基础上看他们,自然会奇怪他们何以会以这样的方式歌唱,然而那是天地鸿蒙时分,规则尚在摸索之中,即便是歌唱的声音,也还在试验和确立之中,作为中国流行音乐始祖的黎锦晖先生,在他的“中华歌舞团”、“明月歌舞团”、“明月歌舞剧社”,以及1927年成立的“中华歌舞专修学校”中,所确立的声音规范的母本,来自于民歌和戏曲,它所依赖的方言体系、它所借鉴的共鸣方式、它所参照的声音美学,使它就成了那样,不自然、扭捏、紧张,洪芳怡先生在《毛毛雨之后:老上海流行音乐文化中的异国情调》一文中已经做过探讨:“众多女星以‘传统戏曲的方式、民族音乐的行腔’为基础,联手打造了三○年代的‘小妹妹声’王国。”

王人美、周旋的“小妹妹时代”企稳之后,李香兰、吴莺音这样受过专业声乐训练的女声的加入,带来了西洋美声的发声方式,白光则为这个王国贡献出了洪芳怡先生所说的“低音妖姬”式新样板,但一直到民歌时代,比较接近理想的女声才出现了,那种声音,是对普通人声音在普通人所能胜任的领域的简单开发,不失真,不扭曲,但最难得的,是它所提倡的声音气质,那种用“干净”就可以概括却又难以具体入微地说明的,最美好的声音气质。

那种声音属于那个时代独有,此后难再,因为那个时代难再。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国大陆短暂的民谣时代,处处模仿民歌时代,但却从来没能提出一个有说服力的,干净的女声,不论是叶蓓,还是后来的金海心,声音的形象都十分奇怪,不清澈,也不通透,似乎感冒没有好,似乎咽炎正发作,又似乎哪里哽住了,这个时代已经当不起一个干净的声音。所以赵节昙花一现,杨炀惊鸿一瞥,而艾敬之所以让人惦念至今,是因为她拥有最接近那种气质的,干净的声音。但这个时代很快就对她变脸了,他们不需要她,就像一个不够贞洁的、心虚的新娘,捧不起一束白百合花。

但对干净的声音的需求仍在,只是由那种塑胶一般的“天籁女声”来接任和填补空白了,但那声音还不够,还很不够,甚至激发起更旺盛的对更真实的干净声音的需求。在报纸上看到一篇关于朝鲜歌剧《卖花姑娘》的报道,去朝鲜观看了血海歌剧团演出的《卖花姑娘》的中国声乐专家认为:“朝鲜歌剧演员的声音‘干净得不得了’,在特别高的调位上还能做到‘极为干净’。这些专家后来感叹道,国内一些所谓的腕儿,平时抽烟喝酒,早上10点才起床,生活没有规律。但朝鲜艺术家的生活却非常规律,能够坚持每天练功。”(2008年2月15日《世界新闻报》)

抛开能够去朝鲜观摩歌剧的成员的年龄、身份,不要详究他们对朝鲜演员发出赞颂的部分心理原因,“干净”仍然是一个贯穿古今的声音需求的客观标尺,而这种需求显然得不到满足。

犹如我们身处的时代让我们若有所失,隐隐有所渴望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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