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林生烟 发表于 2011-9-7 16:15:04

在民歌里寻找消失的季节感

在台湾七十年代民歌的歌词里,曾经经常可以看到那些和季节、景物有关的字句,这是春天:“春雷轻响的早晨,你陪我听细雨,我们静静站在一起,细听那雨的旋律。”(《春雷轻响的早晨》)“那年我们来到小小的山巅,有雨细细浓浓的山巅,你飞散发成春天,我们就走进意象深深的诗篇。”(《拜访春天》)

这兴许是晚春:“风告诉我,春悄悄走,海鸥飞了好远好远,没有人问它从哪里来。”(《风告诉我》)这也许是夏天:“早晨我看见她,撑着伞,走过我门前;黄昏遇见她,低着头,走过我身边。记得她头发上,好像有一朵茉莉花。”(《她戴一朵茉莉花》)“红红的花开满了木棉道,长长的街好象在燃烧,沉沉的夜徘徊在木棉道,轻轻的风吹过了树梢。”(《木棉道》)

而这或许是秋天:“夕阳余晖在天际,两三袭白云浮移,晚风伴暮色沉寂,轻舟翩翩晃孤影,两岸山薄雾轻凝,牧笛正吹送归曲。”(《归》)

台湾民歌延续的是中国人的传统(不只是中国文艺的传统),这传统里,最精微的一项,就是季节感。春天要去看桃花,秋天要去采红叶,对着月光和夜露应当哀叹人生的无常,对着春天原野里的碧草和远烟,不论是归人还是过客,心里都应当有片刻的安静。到什么季节,就做什么,下种、祈雨、赛龙舟、打谷、赏月,还要预备好相应的感触,开始或许是程式化的,但久而久之,也就成了真的。

季节感曾是我们的感受中最丰盈四溢的一项,《诗经》、《乐府》、唐诗宋词,千言万语,万叶千声,也都是“仿佛为季节讴歌”,春天开花的田野,要配上一点歌声才好,秋天的晚上,看得见月亮的高楼上要有人吹笛子,而且是别家遥遥地传来的才有味道,绿树上开白花才好看,走在水边的青草丛中送别,要穿白衣服,这样,乘在舟上远去的人,才可以远远地看见。

季节感不只为我们独有,季节感是东方文化性格里最有共性的一环。对于日本人来说,季节感是评判一个人出身和环境高贵与否的试纸,因为,只有良好的教育、安稳的环境,才能培育出足够锐利的对季节的感受和表达。《源氏物语》、《枕草子》里那种优越感,就不只是建立在作者的出身上,而是来自他们对于季节感的敏锐度。而季节感更是俳句的灵魂,一首俳句里,如果没有提示季节的“季语”,是不能成立的。这传统保留至今,例如日本小说家梦枕貘的《阴阳师》,每一章都以安倍晴明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庭院小景开始:“樱树叶、梅树叶,还有猫眼草及多罗树、枫树的新绿,被雨水濡湿后发出黯淡的光亮。龙牙草、五凤草、酸浆草、银钱花——这些花草此一丛彼一簇,芊蔚繁茂,长满庭院”,还有:“樱花盛开。密密麻麻的花朵,连枝条都压低了。”

所谓传统,就是那些与生俱来的东西的叠加和扩大吧,为骨子里那种隐隐的感觉命名,给心里那些本能的欲求定型,一代一代反复诉说,百年千年地增添内容,形成最恒定的价值观,使人在时代急速变化的时候,不致无以凭依。

这项传统在我们这里,却正在消失之中,烽火连天的时代,描绘四季风物,成为最奢侈的行为,此后多少年,红日青山向日葵,成为一统天下的季节意象,季节感渐渐被消灭了。又猝不及防地遇到农业社会转型,环境恶化,季节感成为欧洲十一国游才能重温的感受。文学杂志上的小说,一统天下的网络歌曲,从此都是没有季节感的,是不耐烦有,也是没能耐有。在接受了时代的化疗,将有关传统的细胞统统杀死之后,再也没有人能写出这样的歌词了:“听我把春水叫寒,看我把绿野催黄,谁道秋下一心愁,烟波林野意悠悠。”(《秋蝉》)

而我们像《移魂都市》(Dark City)中被绝灭了过去并被禁锢在黑暗城市中的人,还恍惚地记着大海蓝天、以及清风明月,并苦苦追思,屡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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