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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的信
我巳经很久没有见到过你了,我们这里一直下雨,我的袜子总是湿的。我很懒,从去年冬天开始,就一直穿这双咖啡色的皮鞋没有换;我的灰色毛衣也有一个月没有洗了。我想快要春天了,等我可以不穿高领的时候,我就把它换下来。前几天,和一个男生在上课讲话,他说他喜欢的女生应该每个礼拜洗一次澡,这样的天,他已经一个礼拜洗两次了。我觉得有点难为情。因为我要一个多礼拜去洗一次,而且很少换外套。
我老是在校园外那个兼卖电话卡的小店里晃。那里有一只深蓝色的叮当。我的橱里也有一个。来学校时,我把它放在两本书中间夹着,一同滚进箱子里,然后上了火车。
她们问我这个叮当是谁的。我木然地盯着她们,把它锁进了橱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说,不是我的。
我想知道是谁买走了小店里的那个叮当。
我看到一个女生手里拎着它,像拎个真正的猫,拎在脖子上,发出猫一样的笑声。她的男朋友拿着钱夹子,满足地看着她,笑而无声。上面的标签没有撕掉,写着16.0。
我记得我们去看的时候,是14.80。平均每年涨0.60。
2000.3.2
我想告诉你我又胖了。我的体重是104斤,脸大了一圈,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我从床上爬下来,他们奇怪地看着我,问我的脸为什么那么大,像个猪头。我站在卫生间镜子前,抬着下巴,挑剔地望着人影,看到一个眼睛变得小小的猪头。你不愿看到一个猪头吧?我的脑子里出现两头猪鼻子圆圆地碰在一起接吻的情景。我一边笑,一边飞快地刷着牙齿。刷刷刷,哗哗哗,吐出一口带有血水的牙膏泡沫。要买水果了,我对自己说。
我还要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我的右脸上多了个黑点。那是我挤痘痘留下的痕迹。现在共有两粒了,都在右脸上,妈妈每次来电话都要问我脸上痘痘怎么样了,胃怎么样了。我的桌上现在有三种胃药。抽屉里还有一瓶快胃片。我会每个月大痛一次。有一次,我把芬必得、快胃片、胃宁冲剂一起吃下去,还是很痛。我也有吗叮啉,心理学老师说,吗叮啉的药效很大,除非很痛,不要吃它。我一直都很听话。所以没吃。
以后我胃痛的时候,一定不让你见我,因为我觉得很难看。
可是,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呢?
2000.3.11
怎么那么久才回呢?
你总是在信里讲,以后以后。你是不是吃胖了,怕见到我吧。没关系,我可以拿你当软乎乎的枕头靠的。
今天上课时,那个小小的戴眼镜的男生问我借眼镜布擦,我顺手就递给了他,而后,我又呆坐在那里了,老师在上面讲的是“那坐姿表明``````”,“表明”后面是什么,我也不清楚。是“表明”我想你吗?——想过去吗?擦,擦,擦眼镜,我的一粒粒脑细胞就跳到“擦” 字上面去了。我想起(真不想用这三个字)以前,我每次课间从卫生间回来,洗过手湿湿的,一甩一甩走到你跟前,两个手往你眼前一摊。你抬抬下巴,又抬抬手臂,我从来不带手帕,我的手一直都是拿你的衣服擦的。你记得对吗?
这几天天气变化大,我的脸又过敏了,红红的一块块的,又痛又痒。我拿着镜子,唉声叹气地左照右照。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女生讲,我发现你很爱照镜子。我放下镜子,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是吗?我本来想说,除了睡觉,你照镜子比看书还勤快。然后,我就翻开统计书研究方差了。
我发现小食堂里的菜比在食堂好吃。所以我的目的地有所改变了。只是在小食堂里是最体现男女平等的地方,男生女生一同挤着抢饭。我的经验是不能穿着裙子装淑女,否则永远也吃不到饭。抢饭的时候要学学女足,双臂护胸,免得前胸贴到了男生的后背。我有一次看到一个骑士。我在人海中沉浮的时候,看到他站在一边,用沉静的眼光看着人群,两手交叉放在胸前,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我当时真的恨死自己的随波逐流了。
但是,我又老是想,换了你,你是会去抢饭,还是冷冷地站在一边呢?
我们对面寝室那个长得嘴尖尖的女生,又有一个男朋友,我很害怕,因为她一失恋就会去喝酒,在走廊上疯。
我发现,我写给你的信越来越俗气了,都是一些小事,你是男生,会因为这个而认为我很小气吗?
2000.3.15
你不认为我小气?可是你以前一直说我是只小气的猫。你在信里说我擦手的是你的衣领子,我有点记不清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近来很喜欢啃手指头,一啃手指头,嘴巴就咸咸的。我眨眨眼睛,你说我眼睛眨得很慢,像慢镜头一样。我想我是记起了什么。
每个月,我都会坐半小时公车,为的是买一本《科幻世界》。我喜欢前几期中的那篇《黑暗中归来》,里面的人物名字起得很好听。这个月你也买了吗?我没买到,下次见到你,再给我好吗?
我发现我在信里很喜欢征求意见,用“吗”,下次一定要多用陈述句。
告诉你一件很好笑的事情。我今天呆坐着的时候,突然记起买水果的事。外面的苹果有一块五一斤的,也有五块三斤的。上次我问那个人怎么卖,他说一块五一斤。我说,那么贵。以前不是五块钱三斤的。然后就花五块钱买了三斤,现在想想我真是个傻子。
你吃苹果吗?我知道你喜欢吃桔子。我就不吃,因为桔子火气大,吃了会长痘痘。她们说多吃梨对胃不好,我也没敢买,只好将就着吃苹果啦。我喜欢睡前吃一个,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睡前一个苹果很安心的样子。
今天总算有点阳光了。我的高领换下来了。穿一件咖啡色的毛衣,也是咖啡色的裤子,像一支没叶的小树苗。
上课的时候,老师问如果你碰到难以回答的问题,如何做答。他没有点名叫到我。我在下面一直想,如果是我,我就笑着对她说,最近你瘦了好多。她一高兴,就把问我的问题给忘了。现在,碰到认识的人,打招呼的问候语也变成了“你好瘦”,回答是“你也很瘦”。也有人问候的是“你好白”,回答是“你也很白”。我的回答是“谢谢”。有一次,我听到有个女生在夸另一个女生:“看你晒得越来越白了。”我惊讶得脸都白了。
昨天我去看了《恶作剧之吻》,看得又是哭又是笑。
2000.3.19
你知道垃圾车里会有什么吗?
洋娃娃。
我下楼的时候,看到一个大洋娃娃躺在垃圾车上。金色的辫子,脸上有麻点。
这个背后一定有个故事吧。男女风月,负气而任性,随手就把信物放到了垃圾箱上。我一趟一趟上楼下楼,去教室,吃饭,泡水。洋娃娃变着姿势。仰着,趴着。扭着腰骨,等我上完下午的三节课回来,洋娃娃已经很乖地坐在值班室里了。第二天早上下楼时,已经没了。
那天我还看到楼下有个男生,捧着一捧红色的花。学校外面叫玫瑰。我知道那是月季,学校生物基地自产自销的,专买给有情人。我和同室的一个人提着热水瓶,从他身边飞奔而过,跳到二楼窗口伸着头望是哪个女生的好运。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从楼口出来,接过了玫瑰。
爱情的季节。
昨天我们这里下雨了。是中午开着太阳下的。天气不是很热。我打着把伞下楼,路上有个水洼,努力一跳就可以过去。那天广播里唱着“我们都是爱浪漫的人``````”。我伸高右手举着伞,一手提裙子,一跳一跳就过去了,快乐的感觉。
我一边走,一边会想些事情。想象着来见你。轻轻推开门,两手低垂站在门口,细声细气地问道,他在吗?再抿嘴一笑。你的室友会惊讶地问,你是小羽吧。他?他在画室。我带你去好吗?然后,我由人领着,穿过阴湿的走道。画室里,你的眼睛从画板上抬了起来——定格。就这样!想到这个情景就可以了。我一边走一边练习,小声地讲着心里准备好的话,表情丰富。这是我的习惯。很久不见,我每天都这么想象。
这些天我一直都在大笑,听别人的黄色笑话,我也笑得不可思议。她们奇怪地盯着我。我摆摆手说,不是不是,我一笑就停不住了。你在收到我的信后,也一定要笑。以前我数过你笑。数了十天,一共笑了14次。以后我来找你,你要笑一个给我,就这么说定了!
睡觉早早,并且乖乖。
2000.3.25
再过几天就要愚人节了。你会对我说什么谎呢?那天还是不要收到你的信吧。
我也一直在想象你的样子。灰色的T恤,蓝色的牛仔,黑色的球鞋。很黑很黑的皮肤,就像巧克力。我喜欢德芙的黑巧克力。你一定记得那天我带了一块黑巧克力,你把它掰成了两半,一人一半,在自修课上。我看到你吃的时候,咬一口,然后笑一笑。皮肤很黑,牙齿洁白。我说
像狼,你冲我咧咧嘴。我只抿嘴笑,我的一口坏牙,被蛀得坑坑洼洼。你总说你的牙和我的换一下就好了。可是你的也好不到那里去。有一天早上你没有来上课,一直到下午才来的。拿着书包又捂着牙。问你去那里了,你说去游戏室了。一边牙痛,一边打着战斗机。那天下午你特别会讲话,你说不讲话会更痛。我们一直讲小时候的天气,夹着樱木一起讲。仙道是最帅的,水户很酷。你问我如果让我挑,挑樱木还是流川。我说不知道。如果,你说。我说如果就樱木吧。你问我为什么。因为樱木好笑呀!然后一个人露白牙,一个人露蛀牙,一起笑。
那天我们说好以后分开了要写信的。你要让我知道你在哪里。
你在信里问我现在是长发还是短发,你说我以前高中的时候留短发很难看。我也觉得。所以我现在是长发,只到肩上。你喜欢长发是吗。我知道原因,不好看的人留着长发,可以多一点味道。《味道》听过吗?曲谱得很好,词不好。是一个没有骨气的女人吧,离开了她的男人,只会眼睁睁地摸索他的味道。爱了却留不住。
我觅得一本好书。《卑微的神灵》(The God Of Small Things).我是冲着里面的一句话买的。“没有人规定怎样去爱以及爱到什么程度”。除了《百年孤独》,这是第二本奇怪的书。我耐着性子看完,到最后胸脯起伏,眼泪打转。以后看见你给你。
讲一个故事吧。
两个尘埃在剧院门口相遇了。剧院里有一首很好听的曲子。一个尘埃问另一个这首曲子的名字。另一个尘埃去剧院里打听,没有人知道,于是,它就对那个尘埃说,你在剧院门口等我,我去别的地方打听。它问了很久很久,世事也经历了一代又一代。有一天它终于知道了曲子的名字。等它到了剧院的地方,剧院已经变成了尘埃,原来的那个尘埃也已经不见了。大概的故事吧。记得是郑渊洁写的,叫《尘埃》。
2000.3.27
你说我的信写得有点不快乐,是什么意思?我一直很快乐呀!
妈妈老是说我走路很难看,我今天更难看。我摔了一大跤。其实是个很低的门槛,我跟你提过的,现在是长发。进教室的时候,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我正想着左脚还是右脚先跨比较运气,心里默念着“左右左右”的时候,我就倒下了。横躺在门口,脸朝下。没有毁容,脚扭了。
我现在是躺在床上,吊着一只脚给你写信。不用你提醒,我已经去过医院了。医生让我去照红外线,那里我碰到了一个来照大脚趾头的男生。我坐房子的这一头,他坐那一头。医生刷刷刷地开着单子,说,你,对对,叫你呢,那个男生,名字。
“姓刘。”
“刘什么?”
“刘、刘``````”
“什么?”
“川峰。山川山峰的那个。”
“直说嘛,不就叫刘川峰嘛。”
“大脚趾怎么弄的?”
“踢足球太用力了。”
“别太运动了,多休息,实在闲不住,改打篮球吧!”
我在一边快成了一只鸵鸟了。缩着脖子,整个人上下振动,笑意泛滥,回旋在嗓子眼儿和屁股眼儿之间。那个刘川峰很难为情地又小心翼翼地拿眼角对我一瞟一瞟。我站起来,走到医生面前,压低声音说,我—要—去—厕—所。我一遍又一遍地拉着水箱,就着水声,放声大笑。
你今天画什么了?苹果?水罐?还是白白的雕像?我今天去图书馆,看到素描画就想起你了。
你说,你说,要画一幅画给我。我想要你的自画像。
今天是愚人节,我说的是真话。
2000.4.1
我病了。失眠,并且头痛。
你以前也得过,告诉我怎么办。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睁着眼睛的滋味真不好受。我的脑子里都是景象,你的我的,夹杂在一起。我看见你对我说,小羽,睡吧睡吧。我转转眼珠,不能,我睡了就会见不到你的。你一直在微笑,不是的,我就在你身边。是吗?我努力让自己喊出声来,我被魇住了。
我听见外面走廊上有人踢踢拖拖的跑着去上厕所,脚步声在拐弯处渐渐地远了。虽然已经是四月了,天还是有点冷,我盖着一床鸭绒被,一条羊毛毯,和冬天的一样。我把半个头藏进了被窝,只露出两个鼻孔,很轻很轻地呼吸着夜气,像一头等待天明的动物。
脚步声来了又去,她们都睡了。
我的眼皮很沉,我只能不停地眨着眼睛,眨一下是一秒钟,两下是两秒。我是一口睡不着的猫头鹰钟。眼睛眨得天都稀亮了。窗外的树影晃得我头都涨了。外面又有了脚步声,缓慢而不情愿,早起的人已经来了。我只能把头塞进被子里,再过30分钟,我对自己说,起来吧,可怜的人。
路上的人都莫名其妙的看着我,我想我快成了大熊猫了。我的脑细胞在清晨特别活跃,一步三跌之间,我想起了一件事,与此同时,背后有人叫,小羽,你的脚!我悲哀地低着头,我的白色裙子下面,是一双咖啡色的拖鞋。
好了,笑话讲完了。好笑吗?我现在写的时候都是笑个不停。
我没事,只是有点想你。
2000.4.5
差点忘了今天是清明。这也算是一个节日吗?你快乐吗?
我以后一定不说这样的傻话了。我保证。我也只不过是提了一下清明,你别再为我说的耿耿与怀好吗?我罚自己今天喝五杯水,清清口。
我前天去医院了,我说我睡不着觉,她就给我开了两粒安定。你在信里要我一直数羊,我试过了,数到384只的时候,我就没了耐心。昨天我吃了药以后,只失眠了两小时,到早上六点钟醒的。
失眠会长痘痘吗?我现在只关心这个。
不写了,我有点累。过几天再和你讲话,好吗?
2000.4.23
(二)谁相信
莫瑞第一天到学校的时候,脆弱得像个保暖箱里的婴孩。小方脑袋,细胳臂细腿儿,理一个杨梅头,一副黑边方框大眼镜,不过一米六几的身高,像久存的棉花胎一样,让女生看
了皱眉头。
这和他后来的形象有些差别。在他还未变废为宝的那段时期,经贸系尽是些鼠头蛇脑的家伙。
当然,后来谁也没有想到莫瑞竟然会十八变,经贸系的女生纷纷弃矜持而不顾,回头膜拜A大的未来一任帅哥。
“他会成为校花的,才大二呢。”一个胖得流油的没有男朋友的女生说,“外系的男生有什么好的,亏我当年慧眼识珠,没有向外系发展,我就知道莫瑞可不一般哪。”
其实莫瑞自己都莫名其妙的。刚进校的那一段时间,他的方脑袋总是被高个子的胳肢窝夹着,被人瓮声粗气地提问:小子,你咋还那么矮,还没发育吧?莫瑞一直是不发脾气地一个嘴角上扬,似笑非笑地说:大概吧。这个表情后来成了莫瑞的招牌。看过《灌篮高手》的人都知道仙道就是这样笑的。以至于大二以后,女生看到莫瑞就大叫仙道。当然莫瑞没出名之前,这种笑一文不值。
莫瑞是在大二那年开始发育的,简直是个奇迹。他的发育史被生物系的教授在上课时当作特例讲了整整一年。大二的莫瑞在照片上可不一样了。脑袋还是方的,但是长方的,拉长了,下巴部分又瘦了下来,头还是那个杨梅头,但衬在他猛长了十几公分的个头上,被女生称为“可爱的杨梅头”。眼镜没有摘下来,但是大二那年正好流行复古的方框黑边眼镜框。莫瑞的一千米和引体向上都很差,为了不致于体育考试吃鸭蛋,天天猛练,一不小心就练出肌肉来了。总之从那以后,莫瑞就稀里糊涂地红了起来。其实他除了发了育,什么都一样。对认识的女生说你好,每天早上吃三个肉包子,一份稀饭(后来有女生抢着为他买),成绩中上,为人老实,但不木讷,偶尔也逃课,在宿舍窗口看漂亮妹妹,去网吧打通宵,和所有男生一样。
自从莫瑞十八变以后老马就无缘无故的忙了起来。
莫瑞是在篮球场遇到老马的。那时侯的莫瑞还没发育,总是眼馋猴急地隔了钢丝格子网看里面的人耍猴一样地打篮球。有个人特别黑很高。在当时的莫瑞看来老马是个巨人。在大太阳底下冲锋献阵似的一个有一个地投着篮,单手,弧度非常漂亮。莫瑞分不清他是打什么位置,只晓得他老是抢别人的球,像赶鸭子一样把队里的人赶到自己前面去。据后来老马说因为那天吃了食堂的炒酸菜,手一酸,球拉出个大弧,直冲网格出去了。
没有预期的落地声,球到了莫瑞头上。可爱的小方杨梅头被闷了一记。老马跑出来,他们就这样认识了。
老马教莫瑞打球,看着他一点一点比自己高起来。老马微仰着头自我安慰地对莫瑞说,没关系,再怎么说你大二,我研究生二年级。莫瑞一直叫老马“马学长”。
老马负责传递。内容是情书。老马是篮球队的风云人物,只是丑一点,人缘极好。自从老马和莫瑞结为死党后,老马就开始了他的邮递员生涯。从纸条到鲜花、风铃、纸鸟,甚至放在不锈钢饭盒里的一叠荷包蛋,他都一一送至莫瑞手里。以至于他们每天的见面在旁人看来是老马不停地在送莫瑞东西。
“我的苦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呀?!”老马感叹又感叹。莫瑞在此时总是习惯地闻着老马打过篮球后脱了鞋从脚丫子里漏出来的臭气,嘴角拉出一个笑,看得老马心里痒痒的:这小子。其实老马对莫瑞叫他“马学长”很耿耿于怀。他喜欢别人叫他“小马哥”,尤其是打篮球的时候,这让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周润发拿着枪一样地运着篮球往前冲。
在莫瑞大二那年,老马真正体验了“名师出高徒”这句话。莫瑞的单手投篮的姿势已经接近老马地帅了。如果是特写的话,莫瑞比老马更胜一筹。老马的脸在他投球的时候,像是一种饿着肚子的植食动物看到了一株草。莫瑞从老马那里学了一手的控球,组织得非常到位。老马曾经说,小子,我看你快成宫城了。这句话让老马远见卓识的水平降了一个档次。事实的证明是莫瑞的打球时被一票女生喊仙道。那时侯《灌篮高手》正播得热火朝天。
老马在同莫瑞同场的时候,也会以别人察觉不出来的姿势,摇着脖子说,莫瑞,看来是块料。
“但是”他话锋一转,露出一种少有的平静的神色,“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莫瑞在这个时候显示了他特有的性格。老马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从来不追问。很久下来,这句话就成了老马的口头禅。
莫瑞十分讨厌杏花开的季节。那种风一吹就飘得满地都是的花,让他看起来很烦。这也是他喜欢打篮球的原因之一。目标只有一个,结果是两个,投进,或者投不进。漫天的杏花就有很大的区别,缓慢,优雅却无序。
莫瑞坐在电脑前,用一个手指翻着从老马那儿送来的情书。一开始他还拆几封,后来干脆就不拆了。他看到连着四封信开头都是“自从我``````”,他就开始烦了。
莫瑞不是兀自坐在小说堆里的人,对于语句没有挑剔的嗜好。但是那些写信都一模一样的女生,让他想起批量生产的木偶娃娃。从那以后,老马就有口福了,从荷包蛋到寿司都是老马代嘴。他甚至可以区分荷包蛋的地方特色。
莫瑞对身边的每一个女生都十分有礼貌。每次遇到认识的都说你好。一开始小批量的女生以为找到方世玉的传家宝了,好似验明了真身了一样,一个你好就成了莫瑞对自己的与众不同。时间一久才知道是拿到苗妈妈手中的传家手镯中的一个。个个都恨不起来,又割舍不下。
其实莫瑞自己也很奇怪,为什么会有女生喜欢。他也会逃课,去喝酒,心急了讲他妈的xx,喜欢看漂亮妹妹,有身材的更好。难道她们不知道吗?他老是想。
老马在篮球场上独自驰骋了五天,荷包蛋、春卷、寿司吃了无数次,手头的情书也有《国民经济概论》那么厚了。望穿秋水以后,老马直奔莫瑞的寝室。
老马踢开319的门的时候,莫瑞像一尊佛一样雷打不动地坐在电脑前,眼睛盯着键盘,一个一个地打字。
“你都快成穴居动物了。啧啧,打篮球的手怎么改打键盘啦!”老马挨近莫瑞,换了种口气说,“兄弟,打字虽说也有练习手指的功能,但是你不在,那帮女生快把我问死了。”
莫瑞头也不抬,继续敲着他的字:“马学长,那你有福了——”莫瑞在说这句话时带着一种少有的平静的口气。
老马十分清楚莫瑞是什么样的人,刚刚的话让他觉得莫瑞心里有一片湖水。老马拍拍莫瑞的肩,徒弟,有事和小马哥说吗?师傅我好歹也是心理学系的研究生。莫瑞在桌子底下踹了老马一记,扬着眉笑着说:“算了吧。谁不知道你马学长这管冲锋枪。还给人做咨询,别把别人讲糊涂了就很不错了。”
老马站起来,身子不稳往右歪了一下,“莫瑞,明天早上五点半。”莫瑞空出一只手来,随便一挥算作回答。
老马在重心故意不稳的刚才,瞟见了屏幕上的东西。是一封信吧。老马想着出了门,随手把前几天的情书都塞进了垃圾筒。手里少了样东西,他觉得舒服多了,下楼的时候都是一跳一跳的。看来自己的苦日子要到头了。老马简直想买鞭炮庆祝一下。
这样地走到宿舍道口。“老马——”莫瑞在窗口叫他。老马抬起头,咧开嘴笑道:“怎么,现在就想去篮球场吗?”
莫瑞的话让老马的笑停在半空中了,并且觉得心被人捏紧了。
莫瑞说,你知道石然吗?
这是老马心里最不愿提起的名字。
莫瑞觉得有必要向老马打听一下石然这个人。
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是在信箱里。莫瑞在百无聊赖的时候踱到了传达室。他打开信箱的时候发现里面只有一封信。信封上是细细长长的黑钢笔字体,一笔一划很认真地写着经贸2班石然收。
莫瑞知道班里没有这个人。当他莫名其妙地拎着信一步一步走回寝室时怀疑是哪个女生写给他的情书。石然,意思是说我像石头一样不理会女生的情书吧?他这样想想觉得还有点意思。这个女生的调侃味道让他觉得她与众不同。我保证她不会写“自从我``````”这一类的话。莫瑞对自己想。
当莫瑞打开信时就露出一种厌恶的神情。信的开头,明明白白写着“自从我``````”。莫瑞很扫兴,看来又是一个木偶娃娃。他把信折起来,放进信封里,这时候他看到信纸背面有很淡的水迹,在阳光底下显出一个个半透明的圆。莫瑞很奇怪,好奇心泛滥起来。或者这个木偶娃娃与众不同呢?
等莫瑞看完信,他明白了三件事。第一,写信的人叫小羽。第二,石然不是自己。第三,那些水迹是眼泪。
莫瑞在后来五天里,除了打篮球和照例收下情书不看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个叫小羽的人,为什么会把信写到这里来。可能是写错了地址吧。莫瑞想,可是已经拆了,莫瑞有点自嘲地笑笑。那么要回信告诉她,就说对不起你写错地址了,再说对不起我把信给拆了。这是莫瑞发育后第一次给女生写信,他花了五天时间,一直在想怎么回。而且他也很想知道那个叫石然的人究竟是谁。
“没有。”老马又回上楼坐下来的时候懊恼极了。“没有写错地址。”老马说。
莫瑞没有像在打篮球时那样和老马争个不休,他静静地等着老马说下去。
老马看上去和平时不同,他的脸正对着电脑屏,映在他脸上有一种幽蓝而又透明的光,像雕像一样严肃。
“小羽是石然的女朋友。”老马似乎不愿在这件事上多作停留,十分直接地讲下去了。
“他们是高中的同桌,非常要好。一起上课讲话,吃巧克力,看漫画。小羽还拿石然的衣领子当手帕擦。”老马讲的时候很认真,眼睛都没闪一下。这还是莫瑞第一次看老马用这种方式讲话。
“那么石然呢?他是``````”莫瑞很想知道,一直盯着老马。
“不是我。”老马咧咧嘴,似笑非笑,显示了他心理学研究生的直觉。
“石然以前就在经贸2班。打篮球,也很黑。那时候经贸系和心理系的篮球队都很厉害,我和他都是后卫。石然很出色,说实话,比你厉害那么一点儿。我和他在场上拼杀得很激烈,场下是很好的朋友,常在一起练球。大三那年我们说好了要考研究生的” 老马停了一下似乎不愿再说下去。莫瑞敲敲他的胳臂肘,老马叹了一口气:“石然在大四那年说要去看小羽。学校离小羽的学校不是很远,就隔了一个海湾。石然是买了船票去的。他游泳非常棒,说是买不到船票,游也要游过去的。”老马说到这里又沉默了一下,看了莫瑞一眼。
“雾很大。” 老马咽了口气,急急地说:“可是石然很喜欢小羽的,他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小羽来的每一封信石然都要看上好几遍。他虽然什么都没说,有时候还一直说女孩子很烦的。但我知道他说的是除了小羽其他女孩子都很烦的。他还常对我说他们高中时的快乐情景。他上船的前一天对我说他要告诉小羽他其实一直都很喜欢她。”
莫瑞盯着电脑屏,不知道该说什么:“小羽呢?”
“小羽不知道石然其实很喜欢她。她一直以为只是她一厢情愿喜欢石然。石然出事后,小羽像疯了一样天天打电话问我石然是不是上船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只告诉她,石然很喜欢她,那是真的,一定要她相信。她答非所问地说,石然会游泳的啊,他游泳很好的,以前一直对我说他可以在水下憋两分半钟的。”
老马说到这里就完全沉默了下来。
电脑屏暗了下来。屏保是一个沙漏,黄色的沙子漏下来,很细很柔软。两个人就一直盯着沙漏转过来转过去,没有再说话。
莫瑞凭着仅有的一点老马的话的印象给小羽写信。他不知道小羽到现在两年了,是不是还是不相信石然已经不在了。或许,莫瑞想,小羽以为石然只是不想见她了,所以没去看她。或许她以为这只是石然不喜欢她的一个举动。不管怎么样,莫瑞都小心地回这信,用尽量平淡的口气。
她已经好起来了。她一定以为石然没事,接受了石然不喜欢她所以没去看他的现实。莫瑞收到回信后这样想着,甚至有一丝自己都察觉不出来的欣喜。
莫瑞发现小羽是个敏感而又可爱的人。她讲着自己脸上的痘痘,漫无边际地扯着学校里的事,忧虑而没有心事的样子。
莫瑞一直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冒充石然给小羽回信。也许小羽已经确定石然不在了,这样的回信不是毫不掩饰地是冒名顶替吗?
但是莫瑞觉得他好象有义务让那个叫小羽的人开心。有时候他想想小羽可以做自己姐姐吧,大自己四岁吧。可是他心里好象不承认似的不愿去多想这个问题,只蜻蜓点水般的,这种想法很快被收到小羽的回信时的喜悦冲得一干二净了。
当莫瑞意识到的时候,学校里的杏花也快落尽了。莫瑞却是莫名其妙地烦闷。有一个想法在他心里越来越扩大,甚至于老马来找莫瑞的时候,莫瑞正在看地图。
老马知道事情大了。他把腰部以上的部分都趴在地图上,脸贴着地图,侧着头说,徒弟,别去了吧。你去做什么呢?
莫瑞也在问自己,你去做什么呢?答案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可是他只想看看小羽,仅此而已。
如果她现在很好那么莫瑞觉得自己就没有必要再冒名下去了。
莫瑞对老马说要坐汽车去,因为他不晕车。他一定要去,因为愚人节过后的一次回信,小羽的字越来越少了。“我想知道她是不是很好。”莫瑞固执地说。
“你不是石然。”老马摇摇头,以为接下去的话会使莫瑞改变主意。老马说:“有一件事没和你说。小羽一直不知道石然是否爱她,因为石然从来没有回过小羽的信。”
莫瑞有点惊讶,他蹭了一会儿脚跟,然后抬起头,带着他仙道式的微笑说:“那没关系,让我去告诉她石然爱她。”
莫瑞在车上时一直想,原来小羽知道石然出事了,那她为什么还写信到经贸2班呢?
莫瑞心不在焉下车的时候,又开始想小羽到底长什么样。其实长什么样都无所谓,她一定不是木偶娃娃。
莫瑞找到研究生楼,站在一排水杉树下喊。喊了三声,有一个头慢腾腾地伸了出来,蓬着头发,用一种刚睡醒的口气叫道:“吵死了,找谁呀?”
“小羽。”莫瑞的声音不大,窗口的女生倒是楞了一下。
莫瑞不知道是不是有人下楼来,他尴尬地站在树下。正在犹豫间,看到一个蓬着头的女生向他慢吞吞地走过来。莫瑞很紧张,不知道眼前这个女生是不是他要找的小羽。女生在他面前站定了,用一种挑剔的眼光抬头看着他。莫瑞可以看得见她脸上的黑褐色的雀斑和口红留下的残妆。
“你好。你是``````”
“小羽不在。”
莫瑞笑了一下。女生放缓了口气:“小羽走了。”
“为什么?”莫瑞靠着树干,却觉得自己像挂在树梢那样的轻飘。
女生有点不耐烦了,这个打听小羽的人似乎只对小羽有兴趣。“病了就被她妈妈带走了。你不知道那个小羽有多怪。看她那么文气的一个人,怎么也想不到精神有问题。半夜起来就那么坐在床上,问她话也不说,只管流眼泪,连哭都没有声音,像个鬼一样,吓得死人。”她看了一眼莫瑞的反应,莫瑞一直沉默着。她撇撇嘴,“隐约地也听说他在外地有个要好的男生。不过呢,我看不是那个男生不喜欢她,就是她自己精神有问题想出来的编造的故事。别人说她一直给一个叫石然的人写信,可没见他回过信。我看呀,她这样神经兮兮的人,喜欢她才怪呢!“ 莫瑞十分忍耐地听着女生的唠叨,她还想讲下去时,莫瑞模糊地笑了一下,像是笑给自己看的。趁女生楞住了的时候,莫瑞没说再见就走了。
莫瑞没有呆到一天就又上了汽车。没有见到小羽,也没有告诉她石然爱她。
莫瑞在车上望着窗外的大片农田,手紧紧抓着上衣口袋。那是他上车来找小羽前收到的信。
经贸2班石然收
你从来都不回我的信。
我对你说过,我病了,而且一直在回忆过去。妈妈说我的梦魇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她搜走了我的安眠药,并且说要送我去看医生。
我没有安定,睡不着觉。怕一睡着,你就不见了。
你说要来看我。我哭得稀里哗啦的,止也止不住。我下楼去买了11块巧克力,放进我的饼干盒里藏好,然后写信说,我等你来吃,再是你一半我一半。
校外的杨梅摊摆出来了。你说要坐船来,要11个小时,第二天9点到。我在那天很细心地剪平了指甲,把它们磨得齐齐的小月牙一样。很认真地洗了个头,搓了三次泡沫,又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个半小时等头发全干。从你说要来的那一天起,我就不再吃油的和辣的东西,已经十五天了,每天都喝很多水。虽然皮肤的毛孔还是有点粗,但不冒痘痘了。我挑了一件深青色的长袖格子长裙。9点不到,我站在校门口等。
没有人来。
从9点9点,一直都没有。
我站在公路的一头望那一头。拐弯的地方灯亮了,越来越近,我眼睁睁地看着一辆一辆车从我身边过去。
9 点的时候,我听到学校的钟敲9下。我趁着夜色,眼睛热乎乎的。
我终于没有让自己流下眼泪来,当有人从我后面敲敲我的背,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时。
因为你说过,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准我哭。
那个人说,没有人会来了。
我说是吗?心里有一样东西就沉掉了。
莫瑞想起老马对他说,莫瑞,别去,去了会后悔的。莫瑞觉得老马有点心理系研究生的味道了。他想着,车一个颠簸,莫瑞觉得胃里有东西堵在喉咙口。
这是莫瑞的第一次晕车,吐得一塌糊涂。
可是,小羽知道石然爱她吗?
莫瑞在吐的间隙抬起头来,这样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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