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二·陈辛豪·北国梦(2)

我在睡梦中

　 我们又走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路，中间坐过一段汽车。天色完全黑下后，我们在一座破旧的旅馆住下，房间很小，床也破旧，被子带有难闻的气味。那是我至今睡过的最脏的地方，却是我睡得最香的一晚，不仅仅因为累了，终于又睡到妈妈怀里了。这种安祥而幸福的感觉已经逝去很久很久了。
　　洗脚的时候妈妈碰我脚底的水泡，问我，痛不痛？
　　我摇摇头，说，不痛。
　　其实是很痛的，碰到水的那一刻更是火烧火燎。但我没敢说，我想要是说痛妈妈肯定又要哭的，而我是那样的不希望妈妈哭。结果妈妈还是哭了，流下的泪水落在水泡上，钻心的痛。
　　第二天天色微亮我们就上路了。后来我们走到一条江边，穿过一片浓密的芦苇丛。芦苇很高，我们隐没其中根本无法看到外面的世界，突然惊起一群野鸭能把我们吓一跳。几经被吓，最后妈妈居然笑了。倾城倾国的笑。这是三天来我第一次看到妈妈笑，并且是开心地笑。我见妈妈状态略有恢复，也任性起来，甩掉妈妈的手向芦苇深处漫无目的地跑。
　　边跑边回头喊，妈妈你来追我，来追我啊。
　　妈妈一只手按住跌荡的行李，一只手拨开拦路的芦苇追逐我。我们在芦苇丛里面开心地跑，开心地笑，笑声惊起一片一片的野鸭群飞起。
　　我们在江边坐了好长时间，看到一只渡船。
　　江的彼岸有一个小村落，这个小村落就是白杨镇，姥姥家就居住其中。我一直以为，这个世上，除了爸妈我没有亲人了，没有想到在失去爸爸的时候出现一个更加疼爱我的姥姥。
　　姥姥的确很老，喜欢用白色的头巾裹住苍白而稀疏的头发。姥姥最大的愿望是健在的时候能拥有一对铜耳环和一双铜手镯。在白杨镇据说这些手饰对于老人有某种意义。至于是何意义，不得而知。在我八岁的时候，姥姥愿望成真，妈妈用收集五年的锁簧为姥姥打造最精致的手饰。在我十五岁的时候，姥姥去世。这个时候，这个世上，我惟有的亲人只有妈妈了。
　　刚到白杨镇的时候，我们是不受欢迎的，周围的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我们，那时我小，当然不明其中意味。走进人群时，我经常听到有人这样对话，一个说，婚没结就有了孩子，都这么大了。另一个说，是啊，都跑出去五年了，不知跟什么人鬼混一起……然后是一堆难听的话。
　　妈妈听到这话就会慢慢垂下头，拉着我的手，脚步慢慢加快。再后来妈妈干脆不出门，关在家里面跟姥姥学编织可以卖钱的手工品。我的学费几乎都是妈妈用灵巧的手指一根藤一根藤编织出来的。
　　我从小就很听话，放学后就早早回家。我无法想象哪一天要是突然失去妈妈，我将会变得怎样。我也不习惯外出，守在妈妈的身帝，我会感到踏实而又安祥。自从来到白杨镇，我再也没有过小伙伴，无论何时我都一个人，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一个人在宽大的学校里面逛荡。
　　有段时间，我经常做一个梦，梦境发生在一个芦苇遍布的地方。芦苇始终枯荣，没有一次生机的时候，这很奇怪，当然也正常，因为这是梦。芦苇丛中耸立着一座高楼，遍身红色，第一层楼的门庭上方有块匾，匾上有两个大字，但我看不清那两个字念什么。红色的楼总是耸立在我的前方，并且保持字迹模糊的距离，并且是正面示我，这也很奇怪，当然也正常，因为这依然是梦。有一次我生出巨大的冲动想弄清那两个字，于是我拼命向楼的方向跑去。但奇怪的是，无论我跑多久，红色的楼终始跟我保持字迹模糊的距离，不离不弃。
　　每次做这个梦，最终的结果都是，我满头大汗从梦中醒来，并且两腿僵硬，像刚长跑过，毫无新意。
　　有一次我问妈妈，我出生的地方叫什么啊。妈妈给我的答案让我震惊，妈妈说，叫红楼。在我稍微大一点的时候，妈妈又告诉我，等你长大以后我带你去红楼。我问妈妈红楼在什么地方啊。妈妈总是说，等你长大再告诉你，你现在的任务是学习，考上大学。
　　日子就在这种无声无息的孤单中打马而过。在我十八岁的时候终于圆了妈妈的梦想，我考上了永春大学。虽然不是名校，妈妈一样快乐，我是这个小镇自有史记载以来的第一位大学生，上学的时候全镇的乡亲出来送我。我知道考上大学不仅能改写我的命运，也能改变妈妈在人心目中的形象。妈妈已经被人冷落了整整十八年。
　　在一个黎明的曙光即将普照万物的时候，我身负一只简易的背包和妈妈沉重的希望踏上开往永春的列车。挥手一别时，妈妈说，用心念书，毕业后妈妈带你去红楼。
　　望着窗外飞逝而过的遒劲挺拔的白杨，农田上摇曳而过的饱满的稻穗和一点一点离我远去的白杨，第一次感到什么才叫难以割舍。
　　但我明白，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