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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母亲教我的事——《天水围的日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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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19 21:06: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你也有这样一个母亲吧:那时你还小,在某个暑假慵懒的阳光中醒来,母亲已上班去了,你无所事事,等她提着菜篮子回家,做一顿寻常晚饭。饭菜做好,总少不了鸡蛋、番茄、青菜。你和她说几句家常话,或者自然沉默着。那时你记不住太多东西,但多年后每到傍晚,你还是会想起那些落地的阳光、潮湿慵懒的空气、菜倒入油锅时的哗啦声响、还有被钨丝灯点亮的屋子。屋子里浮着沉沉黄光,你无聊看着电视,母亲在一旁忙着家务。你总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年复一年,不免有些不耐烦,也总以为身旁这个人不会变老,会一直这样唠叨忙碌着。

电影里,贵姐是这样普通,普通到你一下就想起自己的母亲。她在超市场工作,带着围裙,套上手套,每日搬运、包装、售卖着一堆榴莲、西瓜、苹果。下了班,提着卷纸、冻肉、打折鸡蛋回家,放好钥匙,为在家呆了一整天的儿子家安做饭。蒸鸡蛋、炒青菜,两碗白饭,简单得如同母子之间的寥寥对话。

你或许能够想见吧,那种最熟悉的亲人间,才会存在的安静和空白。

也就是这样一个母亲,自己的几个弟弟住在高档社区。一家人为家安的外婆做寿,来到酒楼聚会,弟弟弟媳围坐着打麻将,贵姐一个人坐在旁边。弟媳肚子疼,她帮替着打,赢了放进弟媳的抽屉,输了用自己的钱赔上。弟弟们熟悉自家姐姐,所以并不见怪。儿子也正坐在角落里,几个表弟表妹们正讨论什么时候回纽约。

母子碰在一起,相互看一眼,有些无聊,有些局促。他们住的地方,叫天水围。那里离市区几十公里,数千间公屋,住数十万人,不少家庭靠着失业综援过活。聚会完了,两人步行,住着大巴返家,灯影静静。

这是一个城市角落的卑微母子吗?我想不是,他们只是平凡。母亲买报纸会在意有没有送纸巾,儿子拿起报纸会先找娱乐版,两人在周日早晨闲散地吃着早晨。倘若你也生长在寻常街巷,你会闻到那熟悉的气息:豆浆、面包、拖鞋嗒嗒敲着地板、周末没什么好看的电视节目。

这是一个歌颂平凡的沉闷故事吧?我想也不是。这世界呢,有人活得潦草,有人活得马虎,有人活得火烧火燎,有人活得落落寡欢。唯独这位母亲,在天水围的四方拥堵中,活得从容、柔和、不疾不徐、富有尊严。


二.

同一栋楼里,新搬来了一个老婆婆,姓梁。梁阿婆用发黑的硬币买牛肉,在坏了灯的厨房里炒菜,一个人寂寂寥寥地吃饭。墙上贴满了照片,自己的,和亲人的,却只能一个人撑着木桌发呆。天黑了,手提灯下,继续炒牛肉青菜,再一个人寂寂寥寥地吃掉。

梁阿婆在超市找工作,认识了贵姐。一开始阿婆胆怯、生疏且沉默,贵姐也不以为意,买东西时随手就替她付了账,在楼下的便利店遇见,也会打电话叫儿子帮着搬电视机上楼。回到家,又让家安帮着调试电视机、换掉坏的电灯泡。厨房的灯修好,阿婆抬头,一脸金色微笑,夜里从柜中翻出一包冬菇,细心把价格的标签撕掉,想要送给母子。一个老人晚年想要什么,无非是有人说说话,帮着做些事,知道被人关心着。

可这个简单的愿望,对梁阿婆也是遥远的。阿婆原有个女儿,去世了,女婿带着外孙又再结了婚,却不愿抚养自己。后来,梁老太鼓足勇气约见了女婿,一生节俭还买了贵重首饰,想要送给女婿一家。她的意思,是想为外孙尽责,也想有人为自己送终,走完生命最后一程。女婿拒绝了她,说现任老婆比较小气,只能养她现在的妈妈。彼此客气地喝完茶,女婿匆匆走了。

赴宴之前,阿婆一夜未眠,看着太阳升起,满心希望余生有靠。最终,她还是坐上公交,回到了远离尘嚣的天水围。无论是餐桌上还是归程中,贵姐一直在她身旁陪着。公车上,灰心的阿婆沉默许久,拿出所有首饰交给了贵姐。贵姐也不推辞,将东西塞进包里,说我先帮你收着,以后要用钱,我帮你搞定。

不说安慰的话,只是安静坐在阿婆身边,挽着她的手臂,自己却先红了眼眶。

我想,所谓好心肠,就是如此了。无关怜悯,也无涉崇高,只是如此自然地伸出了手,携人走一段,共一时风雨,赠人以最为朴质的尊重、理解、关怀。

再到后来,贵姐、家安与阿婆一起过中秋,吃完冬菇、鸡蛋、菱角、扁豆,铺一张报纸,剥一个排球般大的柚子,三个人围坐在天蓝色挂灯下,阿婆笑说柚子很甜,窗外万家灯火。

是的,你还记得那样的日子吗,哪怕原本陌生不识,哪怕相距繁华很远,我们都能和煦地将邻居视为亲人,将世界看作眼前的一方小桌,相互牵扶,相待坦诚,在桌子上堆满水果,用温柔将屋子点亮。


三.

家安眼中的母亲,或许是这个样子:独立、和善、偶尔固执得有点可笑,却在琐碎中怡然自得,学着把鸡蛋做出各种花样:蒸、煎、煮、和虾仁炒、和豆角炒。她这一生,就像往返于天水围与市区的双层巴士,宽敞,齐整,奔波的路程漫长,却不忧风雨不忧晴,在城郊的青翠里行得温和。

活得平淡?也不尽然。贵姐是家中长女,十多岁就到纱厂做工,姐弟们住在木板房里,老鼠常在脚旁穿行环绕。她供养大弟读书,再继续供二弟,一直到结了婚,也不时拿钱回来帮扶家人。丈夫同是老实人,从不出声,还加上自己的一份钱。

后来,弟弟们都事业有成,搬进了高档社区,儿女也到了国外读书。后来,她的丈夫去世了,留下她独自一人,抚养年幼的家安。

将亲人送入富足生活,煎熬过了生离死别,贵姐带着儿子,退回到了寂寂小小的天水围。每日坐车到很远的城市中心上班,把狭窄局促的屋子收拾得整洁,对购物抽奖之类的事置之一笑淡然忘之,宁愿在家与阿婆过中秋也不去匡湖居凑那喧哗热闹,还能不用任何配菜,做一道让儿子连声称赞好味的香菇。

你知道的,碗筷声、拖地声、脚步声、笑声、回家丢下钥匙的叮当声、报纸翻开时的哗啦声、衣服晾晒时的滴答声……倘若我们低身聆听,那些凡世尘音,总能将生活的缝隙填满,将长街的寂静敲响,一如中秋月圆时人们在广场上亮起的灯笼,星星点点光,就暖了夜的的阴凉。

后来,家安的外婆生病了,医院里撒着娇要吃燕窝粥。贵姐知道,悄悄煮了过去,嘱咐儿子说是弟妹做的。外婆喝着粥,无意就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对家安讲起了一家人过去的故事。外婆说:“她这个人呀,天天都是傻乎乎的,只懂得个做字。”

这时候,琴声响起,画面切入一幅幅黑白老照片,都是年轻的纺织女工。女儿仿佛就在其中,往昔岁月一下子浮现眼前。外婆喝着粥,低着头,舒口气,勺子在空中停留良久,那一声感谢,始终还是没说出口。

贵姐脸上总是挂微笑,那笑就像个竹筛子,滤掉了生活中卑微的、狭小的、歪斜的,留下了人心里饱满的、圆润的、齐整的。她把菜煮得漂亮,日子也一样不卑不亢、铿然有声。

唯独有一天,儿子从衣柜翻出丈夫生前的牛仔裤,太窄,只能仍掉。她走到垃圾桶旁,把裤子和其他垃圾一起丢下。她刚要转身,想到有人会捡,忽又停下,将桶盖翻开,把裤子捡出,小心地叠好,放在垃圾桶盖上,又再拿起,翻了一翻,恍惚看着。

那一瞬间,过往的记忆被打捞起来:那是她带着白花,穿着白衣,在丈夫送殡的途中,躲在卫生间里哭得痛心。也只有在那一瞬间,对亲人的思念,才像锥子一样刺开了生活的厚壳,透出缕缕悲伤的底色。

贵姐看着牛仔裤,在两盏楼灯的暗光里,站了一会,重又转身回家。正如我们曾穿越过的那些长夜,幽暗不是消失,而是沉淀在心里,然而天总会亮,我们所迎来的阳光,和往昔与来日并没有不同。

正如电影的最后,贵姐和家安去看外婆。外婆聊起姨婆前阵子找回大女儿,找了几十年,找回了有什么用呢,都不见这么久,连妈妈叫什么名字都差点不记得了。

外婆感慨:做人真是很难的。

贵姐床边削着苹果,笑一笑,回答道:有多难呢?

有人说得透彻:我喜欢贵姐,不是因为她是个好人,做了这些善良的事,而是因为,她只是顺应了自己的本性而已。


四.

天水围的故事,原不是这样开始说起的。很久以来,天水围在香港人眼中,是偏远拥挤的悲情市镇,是林夕歌中所唱“围住了的血汗,围住了的跌宕”的繁华角落。这里的自杀率曾是全港最高。2004年天恒邨失业的李柏森,用刀杀死妻女继而自杀,震惊全港。

一开始,导演许鞍华想拍这个事件,却找不到投资。后来,她决定更换题材,一个搁下了许多年的故事,一下子出现在她脑海。

那是2000年,许鞍华收到一个剧本,是香港中文大学一个叫吕筱华的学生写的,讲述一个单身妈妈与孩子在荃湾屋邨生活的故事。

许鞍华说,一直被这个剧本惊讶着:“以为两母子的关系是不好的,结果他们关系不错;以为妈妈的弟弟是看不起他们,原来不是;以为男孩子是单恋女教师,也不是;以为祖母死了,结果死的是另外一个老人……它的情节全部都是在反高潮,但很让人有追看性。”

重拾这个故事,不仅因为需要的钱少些,更是因为在天水围的采访中,许鞍华发现,“那里的居民们并非过着大众所想象的悲惨畸形生活;他们的确贫困,生活繁琐,面临着无穷无尽的烦恼,但也同时享受着点滴的生活乐趣,保持着邻里间的温情,维护着家庭间的亲情。”

拿着120万港币——够拍一部电视电影的钱,花了14个工作日,许鞍华完成了这部电影。电影后来获了很多奖,当地居民也很喜欢,她也由此获得投资,把最初计划的“黑暗的天水围”——《天水围的夜与雾》拍了出来。

如今看来,无心插柳,一部《日与夜》、一部《夜与雾》,反倒呈现了一个完整的天水围。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一条河流的两岸,我们轻蔑不了那沉静的、温和的,也躲避不了那阴霾的、痛楚的。

自己却深爱这一部《日与夜》。初看真不像一部电影,影像朴拙,节奏轻缓,做饭、吃饭、买报、聊天、上班下班、出行回家,一些生活的边角余料就拼起了整个故事。但倘若我们静心驻足,你会知晓那其中的静水流深。香港的电影学者舒琪说:“我不以为《天水围的日与夜》是一部简单的电影。它展现的不独是一份气度与情怀,还有无比的信念与勇气。”

电影里的贵姐,总是让我想起自己的母亲。她是家里的二姐,初中没读完就进了童装厂,帮扶五个弟弟弟妹妹的生活,一辈子不轻怨、不动怒,从不丢失笑容。我常想,有一天当我离开母亲,她在那几十年的生活里,教会了我什么?

电影里,家安在母亲的陪伴下,沉缓坚实地成长了:他学会每次都买有赠品的报纸,去团契时不轻易拿桌上的食物,安静地折衣服、拖地板,把榴莲和柚子剥得熟练又漂亮。当舅舅说会考如果考不好,就供他出国留学时,他回答:“读书是应该有得读的,有学费减免的么。”家安的意思,是要靠自己。

然而,母亲会老去,家安也总会走出天水围。就像这城市里的许多年轻人,终将告别故土,常以异乡为家,那母亲所馈赠我们的,会深烙在我们身上吗?

有一天,你面对生活满面愁容,是否会记起那一份母亲的勤勉、豁达、顺应本心、只求活得让自己尊重?

有一天,你离家远行,一头扎进繁华,是否会忘掉母亲这一生的荣耀:像她一样,在这个繁琐、庞大的世界里,始终怀揣一份对世界最基本的善意,是多么璀璨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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