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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七、八月间,殿堂级歌者徐小凤在香港红磡万人体育馆连续举办了二十三场演唱会,万人争睹、一票难求,真是盛况空前。在六十年代出道的前辈歌者中,徐小凤、许冠杰之盛誉历四十年而不坠,鲁殿灵光,是长青树中的长青树。
徐小凤于1965年末参加“香港之莺”歌唱大赛,次年初获得冠军,以“小白光”之号鹊起歌坛。她在演唱谱系上,传承的是白光、吴莺音到潘迪华、潘秀琼这条线,此一系中音歌者还包括后来的蔡琴、梅艳芳等人。作为流行歌坛细嗓派和粗嗓派的最大代表,邓丽君与徐小凤双峰并峙,其影响与地位或有微别,而艺术造诣与歌坛身份不分高下,即如当年之周璇与白光一般,徐曾是小白光,邓曾是小周璇,她们接过了前辈的艺术遗产,而又能别开生面。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上海滩有五大歌后——金嗓子周璇(1920—1957)、银嗓子姚莉(1922— )、一代妖姬白光(1920—1999)、低音歌后吴莺音(1922— )、张露(1930— ),又有七大歌星之说——周璇、白虹(1919—1992)、白光、龚秋霞(1918—2004)、姚莉、李香兰(1920— )、吴莺音。后一说法更为合理,无论是年纪、资历还是歌艺,李香兰、白虹、龚秋霞(另一位银嗓子)都比张露更应排入这一序列。作为中国流行乐坛第一代歌手,她们与美声乐坛第一代艺术家周小燕(1918— )、郎毓秀(1918— )、张权(1919—1993,张先生介于第一代与第二代之间)属于同时代人,惟李香兰艺术造诣能与周、郎相近,而远逊于张权。但在专业圈子外的名声和影响,流行歌者们要大得太多,此亦是下里巴人与阳春白雪之别。高雅之风罕值其人,便是如今声乐专业修习人员中,知道张权先生之名者,亦少于周、刘(淑芳)、郭(淑珍)等人,然幽兰高菊,馨香自持,知音虽少,终有敬其高洁者。
在中国第一代明星歌手中,白光(史永芬)进入艺坛较晚,影片不算太多(三十余部),演唱歌曲数量亦少(不到八十首),却以放浪狂野的形象载入电影史册,其野性泼辣、颓废萎靡的演唱风格,更是在一片莺声燕语中独树一帜。要论那个时代流行乐坛上的地位,她仅次于周璇,而与李香兰并驾齐驱,至于造诣与格调,个人以为首推李香兰,次为白光。
在《桃李争春》、《红豆生南国》、《恋之火》、《为谁辛苦为谁忙》等片中,白光又歌又演,放浪形骸,率性而为,无论歌声还是影迹,都肆意挥洒着一个烟花女子在风尘荒唐中亦傲亦邪的心绪和欲念。她敢放,从体态、表情到声音,都缭绕着挑逗的风骚意味,她真是豁得出去,却并不显得过,她分寸拿捏得好。当然最具代表性的还是她的歌,里面满是人世苍凉中的终有不甘,毕显出一个在空虚与无可奈何里挣扎着魅惑起舞的身姿。她的邪气和野性,原是被烟花尘世中的男人们所塑造的,她又以这狠劲和荡性去诱惑男人,调戏、玩弄他们,轻贱、蔑视他们。她那勾人的眼波带着讥讽与不屑,慵懒的身体曲线又满含着倦怠和冷嘲,她是这样伸张着自身存在的意义,背后尽有一位悲苦女性的爱与怨,却又复杂而多变,令人在快意与痒痛中备受迷惑。
白光号称一代妖姬,她够“泼”也够“妖”,那老辣的浪劲儿无人能及,晚她十余年的葛兰(1934— )亦以狂浪野性著称歌坛影坛,但与白光的差距不仅表现在老辣呛烈的劲头儿上,更体现在那种欲擒故纵的疏懒与松散上,功力深浅一听可知。葛兰同时代的潘迪华(1931— )也是一派妖靡野性之风,且出之以懒洋洋的爵士味道,她翻唱白光的《春》,那倦怠和慵懒的意味更为浓厚,《我要你》一曲更是唱得满含着烟熏火燎的呛味与懒意,不过较诸白光,她的演唱还是显得有板有眼了些,她是虚气烘托之处颇得白光之神韵,而在实处缺乏白光的老道和沉着。白光就纯是自然挥洒,或轻或重、或放或收,无论虚实都恰到好处,可谓收放自如、张驰有度,那种若即若离、正着痒处的感觉,拿捏得到位之极,实在是令人舒服得难受。
白光的歌予我印象甚深的,倒还不是广为人知的《恋之火》、《假正经》、《如果没有你》等等,而是些比较偏僻的歌曲,比如少有人提及的《我是女菩萨》。白光这样轻快地、跳跃性地哼唱着:“你是虔诚的和尚,我是庄严的女菩萨,我们朝夕相见面,真像是一家。我们心相呼应,可没有说过话,你对我焚香祷告,你给我披金插花,(白: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坦白地说吧……。”歌声佻荡而又端严,风格泼辣中有怆凉,她真是唱出了那貌似矜持的背后不时蹦出来的挑逗之意,更带出了些许孤寂和苦涩。她的声音就那么横着嗓子野野地、甚至是放肆地随口而出,有股很冲的罂粟味儿,又是漫不经心、举重若轻,那样满不在乎地随手一撂就撤身走人似的。她好像身陷恨海之中强自抑制、左冲右突,又如跳出迷情之外冷眼旁观、自我嘲讽,终复在歌唱中渗出内心深处的悲悯。是悲悯自己,还是悲悯人生苦情中受着煎熬的男男女女,抑或悲悯这颠倒迷乱的人间世?
她与龚秋霞合唱的《湖畔四拍》,吟诉“春朝”、“夏夜”、“秋天”、“冬日”的心境,龚如莺声燕语般轻盈流转,白如高柏苍松般古拙凝重,高低相逐、明暗互映,真是相得益彰。春风慢慢吹,夜莺轻轻啼,彩霞片片起,白云处处飞,在这四时更换的物象中,心绪也随之变幻,龚秋霞流丽地吟唱着“人在低头,我心依依”,银嗓清丽,情韵流美;白光低沉地回以“有所思兮,有所忆兮”、“有所梦兮,有所怀兮”,和着典雅的曲调,高古之风扑面而来。
白光的《天边一朵云》,唱得又是飘洒松缓,又是苍健雄深,那般轻与重、深与浅又全都化在若无其事的自然抒放之中了。蔡明亮的新作《天边一朵云》即以白光此曲为名,片尾在诡异情色氛围的长久定格下,突然横空传来白光恣肆的演唱,有如高天苍雷,字字敲心、句句带劲,把苍劲沉郁与慵懒无奈的风格结合得水乳交融、无有痕迹。
在电影《鲜牡丹》中,白光既演又唱,插曲《春光曲》一改其放浪的野性风格,出之以慵淡中的沉着,“春风浩荡,春天晴朗,大地一片好风光,万紫千红吐芬芳。树儿摇晃,鸟儿歌唱,自由自在多逍遥,充满青春欢畅……”舒缓的节奏,迷人的旋律,是一派盎然的春意。她行腔既松悠又舒展,若不经意、自如挥洒,细听却又分明感觉到每个字音的沉着有力,如书法笔笔入纸、老健沉深,段末两句长腔那样松松垮垮地一放,却是令人精神一振,有如惺松睡眼微睁之后的懒腰长伸,那般老气横秋的劲头儿,真是舍她不作第二人想啊。
白光一生演唱的歌曲不到百首,绝大多数都是精品,最能代表其艺术水准与特色的,个人以为是陈歌辛词曲的《你不要走》。“你不要走,不要走。樽里酒还未尽,夜又那么凄清,你不要走吧,门外有风儿太冷。我的心儿彷徨,像是迷途的羔羊,他想找到一块安息的地方。他要向你停留,请你把他接受,你不要走吧,让他跟随你左右。你不要走,不要走。”她一字一顿地唱来,曲调凄婉深郁,情丝百转千回,愁绪悠悠,萦绕心头难以挥却。白光的歌吟愈是款款慢叙、低低轻诉,愈能见出恳请之怯怯与自怜之哀哀。“安息的地方”一句长腔,在压抑而渴望的情愫中郁郁悠悠地压着嗓子与心绪拖将出来,将那半吐半掩的沉闷孤苦之意表现得妙到毫颠,这迷离的栖遑无奈,这带醉的彷徨自伤啊,白光!
白光曾于1995年出席香港电台“十大中文金曲颁奖典礼”,与徐小凤一同担任颁奖嘉宾。七十五岁的老人,仍是那般率性放浪,媚气十足。她那摄人心魄的精魅之气收放自如,光耀全台,连平素气度雍容的徐小凤,此际也显得黯然失色了。徐小凤对白光至为仰慕,存有前辈所有唱片,备极珍爱。两人在七十和九十年代曾有晤面,1974年“小白光”入行未满十年,见到心仪的前辈,脸上满是幸福的表情,彼时两人曾有合出一个音乐特辑的想法,徐小凤还对故事编排提出了建议,惜乎未能如愿;二十一年后,徐小凤代表香港歌坛向前辈献花致敬,往昔丰满风娆的白光此际已是清瞿老妪,瘦骨清相,是那种修炼成精的绰约魅影,风神甚至更胜昔年。四年后,七十九岁的白光悄然逝于马来西亚。这次徐小凤的“2005金光灿烂”演唱会,有度曲者谓其嗓音退化后,倒颇有些白光后期那种浓郁的沧桑和苍老味道了。桐花雨落秋声老,梧叶风凋凤语深,徐小凤在见到姚莉前辈的那一刻,不知有否想起白光前辈呢。
有怀念网文以满含深情与怅然的笔调这样写道:“白光走了,带着她那充满磁性、有时有点野性的独特歌声远去了。一年后,在吉隆坡郊外她的墓地上,人们拾级而上,可以看到一排黑白相间的琴键,上面隽刻着《如果没有你》的五线谱的一段歌。她低沉、拖沓、磁性、挑逗、慵懒、有气无力、略带匪气,肉欲与情欲并存,都融入一个腔调里但又泾渭分明的歌,远去了。”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有那么一些已经远行和终将远行的身影,却会一直留存于有心人的脑海里。令人难以忘怀的白光,无疑是其中极为独特的一位。如果说潘迪华是妖、潘秀琼是仙的话,老白光就是精,她真是修炼成了歌之精魅,那骨子里带出来的放浪形骸的味道,一点都不觉得着相、刻意。这样的人,天生就是为着舞台而存在的,是幻是真、醉生梦死,活脱脱是那个时代的活代表和活见证。
白光,潘迪华,潘秀琼……,这些前辈尽管时下少有人知,但她们以精深的造诣和各具面目的独特个性,在流行音乐史上永远有着后人难以逾越的地位,白光风骨最老,潘秀琼格调最高,这些方面,连以气象胜的徐小凤都不能相侔。而白光尤其是中国乐史、影史上的传奇,能够与她放在一起的名字,也就是周璇、李香兰、胡蝶、阮玲玉等有限几人。这里似可套用一下高尔基评价托翁的话,虽然可能不太合适:“这个名单或许可以稍稍增加,但大体也就是这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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