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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滚石唱片出版台湾原住民歌手的精选集《原浪潮Het Eyland Formoa》,集合角头、原音社、部落工作队、魔岩等不同归属的歌手。这是一张想要了解原住民音乐文化就不能忽略也不能不为之动容的唱片,不仅如此,它收录了来自部落工作队的云力思《泰雅古训》(泰雅族)和林广财《来苏》(排湾族,歌名应为“来甦”,简体为“来苏”)——商业运作的好处,它们摆在唱片架上,被更多人听到。
第一次听的时候,震撼到眼眶湿润,反复听了无数遍,怎么会这么好听?怎么会这么沉重?语言变得不重要了,好像听得懂他们在唱什么。
当音乐只是音乐,而不是娱乐。
提到的两首歌,属于部落工作队的“飞鱼云豹音乐工团”。这并不是一家唱片公司,也不是独立音乐厂牌,它是一个以音乐为基石,捍卫原住民权利和保护原住民文化的团队。
那时候,网络和资讯都不像现在唾手可得。几年之后,听到云力思、林广财等原住民歌手以各自母语吟唱的《冬祭》,再次被强烈打动。又是几个年头过去了,终于拥有飞鱼云豹音乐工团“黑暗之心”系列的所有唱片,这些曾在台北大街小巷摆摊售卖从未正式摆在唱片架的瑰宝,独立于唱片工业之外,却是音乐初衷的警示牌。
2008年夏,云力思在独立厂牌大大树制作出版首张个人专辑《GaGa》,荣获第20届金曲奖之最佳原住民歌手;2010年冬,林广财在飞鱼云豹音乐工团制作出版首张个人专辑《百年排湾 风华再现》。
百转千回,我听到了《百年排湾 风华再现》。
林广财词曲创作的《荣耀家族》成为序幕,完全没有加入任何乐器的人声吟唱,那声音一起就攥住了整颗心,动荡,戛然而止。排湾古调《Lumi》也以林广财的人声为主,仅加入原住民的合声。突然明白这样安排的妙处,在最开始的时候,在世界上有第一件乐器之前,早早就有了人的歌声,那是最古老的歌唱,从来的时候就不是演唱。
《啊!情人》和《奈何》两首日据时期的排湾情歌在一起。《啊!情人》只有一支木吉他,婉转得令人心酸。《奈何》也是木吉他,听到打击乐的声音远远传来——夏天的时候,偶然的机会在录音室听到这首歌,当时还未混音,深深诧异那鼓声的情感,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大提琴如泣如诉,引出的是林广财的口白,听不懂他讲什么,却抑止不住的感动。这是我第一次为《百年排湾》落泪。
紧接着两首《珍重》和《凉山情歌》都属于七O年代的林班歌,原住民青年离乡背井受雇看管山林时传唱的歌,都是汉语的吟唱,以钢琴为倾诉,加入大提琴与低音大提琴。流浪思乡是林班歌的主线,所有乐器都在人声里面隐忍克制又恰到好处。
排湾古调《采花生》仅加入木鼓和合声,《颂赞歌》则结合木吉他、木贝斯、Djembe,两首歌都有许多即兴随意的成分,木鼓有趣,合声也有趣,可以想像录音的时候一定很好玩,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笑起来。
唱片介绍中称,最后三首歌《伊呀伊》、《战歌》、《来苏》被制作人称为《古调三部曲》,似交响乐的三个乐章。在听觉上更是一气呵成,《伊呀伊》的人声,缓缓至《战歌》剑拔弩张的战鼓擂动,苍茫辽阔,非常之惊心动魄。以为结束了,却有更大的暴风雨要来。
《来苏》是整张专辑的第11首也是最后一首歌,它来得太快了,还来不及心理准备。在听《来苏》之前,我是胆怯的,无法想像《来苏》应该怎样“动”,这是一首“动不得”的歌。《来苏》的编曲秦四风,来自北京的音乐人,要为他鼓掌!这首歌不能讲,只能听,每个渐进,每个细节,只有听过才能了解为什么是“再创一个世界”,而其中隐含的关于原住民的历史与抗争,辉煌与孤寂,都在像是叹息的尾声留下欲言又止的暗潮涌动——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一张唱片的结尾不是停止,而是沉默!
《百年排湾》以五个明显的段落,用歌声描绘出百年排湾的生命史。同时,这是一本摄影文字和唱片的集合,厚厚的画册,承载着排湾族的过去和现在。勿庸讳言,相较十年之前,林广财的唱有了一些不同。我倒不认为这种不同是他自己以为的“唱得没有以前好了”,相反,这种岁月磨难过的声音,多了更多的深刻的情感和味道在里面。
《百年排湾》的制作人荒井壮一郞,非常有才华而且很年轻的音乐人,华语乐坛顶尖的打击乐手。因为工作的缘分,有很多机会和场合被他的音乐表达折服,一种刻骨铭心的感动。这张唱片最大的惊喜来自于荒井,作为从小在香港长大接受古典音乐教育又生活工作在北京的日本人、台湾泰雅族的女婿、流行音乐的乐手和音乐人,也是接收最时尚资讯的年轻人,如何以一个外来者同时与原住民有着浓厚情感的角度,来制作这张会被人从音乐、文化不同层面来关注评价的台湾原住民唱片,我真的认为,不自夸、不张狂是一种能力——音乐是他潜心理解的样子,这是他理解的原住民音乐,他用这张唱片说明,这一切都很对。
在网络看到,参与录音的乐手这样写:“现实中,除了荒井这样的艺术家,不会有几个人能够安静踏实的制作这样的音乐专辑,在荒井身上我看到了当下名艺术家普遍缺失的艺术敏感度与艺术责任感。录音过程非常感动,至于落泪,歌者的音乐实在是太美了,纯朴至极。”敏感、责任、纯朴,其实并不容易;有人懂,更不容易。但,都在音乐里面了。
如果留意这张唱片的制作名录,会发现录音是在台北、屏东、北京,混音在香港,母带处理在纽约。飞鱼云豹留下更多的足迹,而在自己的家园,他们仍为原住民应有的土地和权利而奋斗。
一定要知道,台湾原住民都有自己族群的名字,不是过去统称的高山族。林广财,排湾族。《百年排湾》属于山,这山脉像血脉一样,从那里来,到那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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