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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拾人牙慧,但毕竟是鲁迅他老人家留下的,不算丢人——题记
一
公元二零零六年十二月三十日,就是伊拉克政府将被美国军队俘虏的萨达姆送上绞架的这一天,我独在网上徘徊,遇见苏君,前来问我道,“张君可曾为萨达姆君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他就正告我,“张君还是写一点罢;萨达姆君生前就一直被我们所议论的。”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热衷的谈资,大概是因为往往愈来愈无聊的缘故,向来就是不了了之,然而在这样的无聊生活中,一直给我们注入最新内容的就有他。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和他相距何其遥远。对于他,我又是知之甚少,一个前国家独裁者的头颅,悬挂在高高的绞架上,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当哭当笑,是必须在思考之后的。而此时那个所谓世界警察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弱肉强食社会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愤慨显示于网络,使它们表达我的鄙视,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声援,奉献于阿拉伯的真主。
二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百万的死敌,敢于正视高高的绞架。这是怎样的胜利者和失败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积聚更大的仇恨,将留下更为浓重的鲜血和剧烈的冲突。在剧烈的冲突中,又给更多的人带来更大的灾难,遭受增多的痛苦。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十二月三十日还没有一天,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在被绞杀的几个人中,萨达姆君是伊拉克的前总统。总统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们应该对他奉献应有的人格的尊重。她是“苟活到现在的”总统,是为了伊拉克战争做个了解而不得不死得一个总统。
他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当年高中同学将“萨达姆·侯赛因”读成“萨达姆·侯赛”因……的时候。但是我不认识。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本·拉登策划几架飞机,撞击了世贸大厦,美国人制作了战犯扑克牌后,才有人指着一张扑克牌告诉我,说:这就是萨达姆。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美国权势所屈,反抗一号称国际宪兵的超级大国的人,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他却常常在网络上被恶搞着,态度很温和。待到躲藏在一防空洞,被美国大兵活捉之后,他才时常被放在新闻头条,于是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伊拉克政府重新审判,他被判以反对人类罪,将他处以极刑后,我才见他虑及国家前途,黯然至于泣下。
四
我在三十日早晨,才知道上午今天要行刑的事;中午便得到噩耗,说伊政府居然真的实施绞刑,绞死三人,而萨达姆君即在被绞者之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美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小肚鸡肠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在深牢大狱里蹲着的萨达姆,更何至于非得被绞死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他自己的尸骸和网上的视频。还有两具,是他们弟兄的。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的阿拉伯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五
时间永是匆匆流驶,伊拉克依旧不甚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伊拉克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在那里维和的美国士兵多几许自责,或者给爱和平的人们多几许唏嘘。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战友,圣徒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记忆的仇视和憎恨。
六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美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伊拉克政府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美国当局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萨达姆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我目睹美国宪兵的办事,是始于朝鲜战场的,虽然是失败了,但看那泼皮无赖的风格,自讨苦吃的劲头,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伊拉克丢尽颜面,胜之不武的事实,则更足为美国大兵的无耻,虽遭狂轰乱炸,死伤数千人,而终于没有撤军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绞刑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伊拉克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更强烈战争的阴影;美国大兵,将硬着头皮依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萨达姆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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