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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 年,香港资深词人卢国沾在《歌星与歌》杂志创刊号说:「如果将来有人要为粤语流行曲写历史。请记得把许冠杰写上英雄榜首。」同年,「理工学院」的《理工学生报》却有吴宏的长文《批评许冠杰》(55),说要「拆许冠杰这个深入民心的神话。」一褒一贬,恰好两个极端。认为许冠杰是香港粤语流行曲功臣,是音乐行的普遍意见。许冠杰由英文歌星改唱粤语流行曲,改变了香港人对粤语流行曲的不合理歧视,这是事实。但对流行音乐有怀疑,却也是大批研究文化现象的社会学家传统。自 40 年代,「法兰克福学派」阿当诺(T. Adornor),霍克海默(M. Horkheimer)和马高士(H. Marcuse)等人开始,就已如此。这些马克思主义(或称为新马克思主义Neo-Marxist)的追随者,理想崇高而态度悲观,认为资本家会千方百计,麻醉消费者,令他们丧失自我,不懂选择。本文作者在前文已有论及。
看深一层,普及文化的悲观论者,出发点其实和艺术家或创作人绝无不同:他们也同样求名求利,和追求表达意见后所带来的满足感。文化悲观论,其实很有市场。大声疾呼,一来容易引人注目;二来,破坏和批评,向来比建设和肯定,少很多困难。对新冒头而受欢迎的文化严词指责,有时更会受到已得利益集团支持。已得利益集团的垄断如果受威胁,有人代言批评,自然求之不得;支持这些代言人,是必然行动。普及文化历史里,这类例子多着。何况,完全不正视现实,一味义正词严地拱卫道德,必会赢得保守阶层如青少年家长的认同。这些阶层人士,自己在青少年时代,很可能异常前卫,热心拥护普及文化工业的各种新产品。但一旦年事渐长,开始生儿育女,成为家长之后,就会日趋保守,变成传统拱卫者,并对文化工业日新月异的作品,显得手足无措,兼态度悲观。提出「拆许冠杰神话」的论者,是否与这种悲观文化论心态有关?本文作者在未有足够证据之前,实在未敢肯定。但吴文提出的几点批评,颇可商榷。既然流行音乐人对许冠杰的贡献,几乎是百份百肯定。因此,本文作者觉得,有必要提出来作特别研究。
1. 许冠杰之歌
(a) 旋律悦耳.易唱易记
音乐界至今,没有统一的美学立场。不过,在流行音乐之中,至少有个标准,应该是大家都会承认的:旋律的悦耳和易唱易记,可用来辨别旋律好坏,听者在接触旋律的时候,觉得愉悦;而听了这旋律几次之后,就可以很容易地记忆唱咏。旋律可以这样,才算合格。­
写出一首 32 小节的合格旋律,绝非容易,必须首尾呼应,结构紧密。大部份流行歌曲旋律都不一定可以做到令人愉悦的效果。即使在古典音乐,旷世奇才如巴哈,贝多芬,肖邦,莫扎特,舒曼,海登等大师,也没有很多旋律,会一听就令人感到愉快悦耳,很容易便哼唱的。许冠杰的流行曲旋律,这方面得分很高。任何一个听过许冠杰唱片,经历过七十年代的香港人,总可以随口哼出一两句当年他红极一时的旋律来。七十年代,粤语流行曲好旋律中,起码有二三十首以上,是许氏作品。这是很了不起的成绩。比起香港诸贤,或我国前辈,甚至外国名家,这成绩都绝对不弱。这种令行家欣羡的创作才华,已可以令他在香港流行曲史上,占稳一席高位。吴宏文中反复提出‘许冠杰的歌曲是好是坏并不重要’的观念,久缺说服力。评介流行音乐创作人,而不理作品好坏,如何说得过去?
试拿他的《鬼马双星》一听,歌是中板,节奏不快不慢,轻松舒徐,而仍然保留了Rock & Roll「乐与怒」的劲道。录音技巧是 70 年代最尖端的技术,吸收了 60 年代美国Rock band(乐与怒结他乐队)和「披头四」(”Beatles”)唱片灌录结他与鼓的方法,以电结他变音Fuzz作主奏,而鼓的音色经多米高峰处理,低音大鼓特别有结实质感,所以开始的小引已经先声夺人。许冠杰的歌声,咬字清脆,有如说话,而唱法有种很平易近人的草根味道,令广东听众听来份外亲切。他在短句逗的时候,加了个很轻的「呀」进去,像「为两餐乜都肯制(呀)前世」,「做老千梗好搵过(呀)皇帝」或「赢输冇时定」句中加个「都」字。这是很典型的粤曲唱法,但因为整套声音(total sound)的感觉是现代,摩登的,所以只觉得他唱得亲切,而不觉得他「土」。朱耀伟所谓「腐朽化神奇」,在这些转折的险位中,可得明证。因为稍有不慎,尺寸把握得差了半分,就变成与郑锦昌等人的演绎全无分别。他的独唱部份在AABA的B段,加了双轨收音(double tracking)方法来加强效果,也是 70 年代刚刚兴起的录音方法。
歌的电结他承托有度,人声合唱的衬底和音加得恰到好处,点到即止,是处处有控制的制作。中段电子琴的音色在 70 年代来说新鲜有趣。结尾许冠杰忽然来一句假声,「唔!真系有型咯!」令听众觉得,阿 Sam 在和他们玩耍!于是更添亲切。歌曲听完之后,感觉是开心,轻松的,说不定心中还留下一点幽默的笑意赞叹,赞许冠杰「鬼马」!
整首歌以五音音阶为主,但不时加进 fa 音。令他的旋律不是纯粹中国味道,亲切之中,另有现代城市感觉,正合流行音乐「新中有旧」和「旧中有新」的要求。
另外很重要的一点是,许冠杰的《鬼马双星》,听的时候,节奏会令听者忍不住随强拍拍手和摆动身体。流行音乐有一功用是伴舞。这点,《鬼马双星》把握得很准确。即使听者欣赏此曲的时候,不一定在跳舞,但轻松愉快的喜悦感觉是肯定的,听一首两分余钟的歌曲,就有这样的感觉,试问歌迷会不爱许氏的歌曲吗?
(b) 通俗歌词.瑕不掩瑜
许冠杰的歌词,备受注意也备受争议。可是,没有人可以否认他擅长捕捉小市民心态。在这方面,他的成就突出,可说成绩在香港众词家之上。朱耀伟的《香港流行歌词研究》认为许氏「腐朽化神奇」,并无过誉。他《鬼马双星》中段「副歌」的四句歌词:「人生如赌博,赢输冇时定。赢咗得餐笑,输光唔驶庆」,短短二十个字,已经把香港人的普遍心态道尽。港人积极、乐观,但又很有点无奈的拼博精神,就用这寥寥数语中,全部概括,意简言骸,而且话泼生动,全用口语,平易近人大众化,真是杰作,足以傲视同群。而另一首《半斤八两》的电影主题曲:「我地呢班打工仔,一生一世为钱币做奴隶」,闲闲一笔,已经勾出香港全部蓝领白领人的深心慨叹,功力之深,无法不令人折服。
论者有说他的歌词「稍嫌粗俗」,但许氏歌词优胜之处,正在其通俗。他描写的是香港草根阶层心声,用的是这阶层惯用的口语词汇,「赖野」「坚野」「流野」「捞粗野」之类。但为低下阶层写心声,不用他们的语言,用什么?难道要把典雅古文写进去?元周德清《中原音韵》附《作词十法》,论「造语」,说:「造语必俊,用字必熟。太文则迂,不文则俗。文而不文,俗而不俗。」许冠杰笔用白描,俗谚俚语,全不避忌,自然活泼,生机无穷,只教人听来但觉其趣,不嫌其俗,真是活用俚语的个中高手,元曲关汉卿以来,未有再如许氏的,真不愧香港词人中,「俗而不俗」第一人,功力无人可以企及。
他写社会矛盾,代被压抑剥削小市民道出心声。吴宏批评他的歌词是「传播学上的 double bind 概念……结果是窒息个人思想发展…..进一步是精神分裂。」和「法兰克福学派,(The Frankfurt School)的悲观论调,如出一辙。社会中存在的矛盾,并非许冠杰所制做,文化批评者喜欢「文以载道」,其实除了义正词严之外,又为社会改变了什么?勇于责人,宽以恕己,岂非更精神分裂?许冠杰的歌词,其实是真正的香港城市民歌,在经济起飞的年代,仍然为草根阶层市民代言苦况,而用轻松生动,笑中有泪的方法出之,所以极为普罗大众欢迎。
不过,他的情歌作品,写法反而保守;用字陈旧之余,连语法也间有不通,写情写景写人,绝少新意。如果将他的「鬼马」歌曲和他的情歌,放在一起,有时几乎令人怀疑是两个不同作者写的。像《双星情歌》「曳摇共对轻舟飘」,「曳摇」是因为要配合旋律音调,夹生夹硬把「摇曳」变作「曳摇」,这是粤剧撰曲人急就章通病,不管语言习惯乱来。而「街灯已残月暗昏」一类前人不知用过多少次的陈言死语,许冠杰时常照用如仪。他还常常有“何时复与卿游”,“难自禁望君你能见谅”一类受传统粤曲影响的语法,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还用「卿」来称对方?然后又「君」又「你」,非但「架床迭屋」,而且全没有时代感,不能不算是瑕疵。但许冠杰受粤剧粤曲影响,可以理解。战后香港出生的新生代,在处处粤曲声的环境长大,没有不受其旋律和歌词熏陶的。何况,许氏是粤曲世家,令尊令寿都懂粤剧,尊大人更擅奏粤式梵铃(violin),自小耳濡目染。可是,受影响而至不辨精粗,未免可惜。不过,瑕不掩瑜,许冠杰的「鬼马」歌曲,为粤语流行曲歌词,开创了新局面,后来仿效的人,始终难望其肩背。
(c) 歌声一般.咬字一流
至于许冠杰歌艺,不是没有可以议论的地方。他的天生声线很有个性,但严格来说,未算顶好,嗓音不够圆浑,略有沙哑之弊,尾音收声时欠滑溜。但唱节奏快的歌曲,咬字功夫,却是全港歌星中最顶尖的,字字清楚,直射听众耳股,而完全没有刻意造作的斧凿痕迹,自然得有如说话,功夫之佳,实在令人忍不住为他喝采。
(d) 制作精致.态度认真
许冠杰对唱片制作,非常认真和严格。他往往花上比别人多数陪的时间去灌录作品,是精雕细琢的典范。当然,这是超级巨星才享有的奢侈:制作预算宽松,录音室和乐师费,视作等闲,务求制作出精品,不计成本。在一分钱一分货的「文化工业」制作,许冠杰唱片,当年占尽优势。录音、演奏、混音,全是香港顶尖技术。单说制作水平,未问其它,已知许冠杰唱片为什么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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